第三章迪克尼斯(三)
我是在车站的公厕墙壁上看到的广告,那时我正乘车去乡下。我那个年迈的奶奶得知我前途光明的消息后,执意要将她从退休劳保中省下来的钱奖励给我,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总以为我在城里受了不少的苦。每次看到瘦骨嶙峋的她颤颤巍巍地从大门里走出来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命运是那么的残酷。
那是则出租广告。我和母亲本来与人合租,在建材市场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面积狭小,租金昂贵,若不是为了她在服饰城的那份工作,实在不会去遭这份罪。进了迪克尼斯后,我失去了住校的机会,学校又离家比较远,必须得在外面找个地方住。幸好迪克尼斯靠近城郊,出租房源丰富,价格也不是高得离谱。
用省下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去租个小套间,实在绰绰有余。
我按着广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在河道边上,是一排二、三层的瓦房,屋顶上都有开着“老虎窗”的小阁楼。房东是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她早年离异,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觉得一个人住得太寂静了,便希望把二楼的房间租出去。她看我像是那种安安分分的女大学生,显得十分满意,一爽快就把房租减半了。
什么都好,就是希望这位老太太不要太烦,到时候隔三差五地来敲门,我可不是她消磨的对象。
她还允许我使用上面的阁楼,那地方虽然狭小,但摆张桌子用来看书还是很不错的,光线很好。
当天下午她就叫人把书桌摆了上去。她这么热心,我还真有点接受不起,暂时先住下来吧,我心里想,倘若她真那么啰嗦,我再搬走。
就这样,什么都安置妥当后,在迪克尼斯的生活就正式开始了。不得不承认,我的生活向前狠狠地迈了一个大步子。我摆脱了一个大包袱,那就是我的母亲。我对这个女人的厌烦之情简直到了憎恨的地步,只是从来不表现出来罢了。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只要她好好地梳理一下,不使脸色看起来那么颓废,还会有男人盯着她的腰肢和臀部的。服装批发商城的工作是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长的一份工作,前后总共有三年,即便是因无节制的旷工而被解雇,她也能立马在这家店对面的另一家店里找到工作。做生意这方面,不得不承认她相当有天赋,所以老板都按提成来给她算工资,如果她每个工作日都按时上班的话,我们的日子会过得非常好,如果在此基础上她还有一点进取心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在批发市场拥有自己的一家店铺。
但她什么都做不到。
与她分别了一个月,某天下午,我不幸地看到她正在向房东询问我的名字,来不及转身,她就看见了我。
她满身的酒气。我把她带到一家小旅馆,叫了碗面给她。她说她没钱交房租,家里的门锁已经被换掉了,连续有三天,她都只能在大街上游荡。
那么,为什么还有钱来喝酒呢?
那是她老板请的,她说。基本上我能猜到是什么情况了,她一定好几天没去上班,跟着男人在外面鬼混,直到把钱挥霍得一干二净,然后那个男的又告诉她,他已经有家室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又问她。
她抬起头,这时我才看清,她的眼角有块深褐色的淤青。那个男人还打了她。
她永远也不会找个有人品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把小卖部买的香烟扔给她。等到她进浴室洗澡时,我又去楼下买了两打灌装啤酒,在提款机前取了钱——两个星期前,班级管理人告诉我可以领到一份服装补贴,她说,学校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希望我在贫富落差如此巨大的现实面前经受住考验,特意下发几张高级服装店现金卡,以解决我面临的困境。据说前一位外招生也享受了这份福利。我马上将卡转手出去,直接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
现在,这钱的一半与那两打啤酒一同放在床头柜上,她从浴室出来就能看见。
接着,我就离开了。这家旅馆在采石场背面,正对着一条大型集装箱车来往平凡的马路,周围只有一些小卖部、修车铺和加油站,晚上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我希望她要是再出去勾搭人,就会被**掐死在旅馆床上,或者在她喝得醉醺醺过马路时,沦为车轮底下的一推烂泥。
而她要是不死,我剩下的一半钱,也迟早要被她掏得一干二净。
我本来是不哭的,好几年都没流过眼泪。在我看来,哭是无济于事的,而且还是懦夫的表现。可在公交车最后排的那个位置上,满腔都是辛酸之情。窗外跳跃的万家灯火,和空荡荡的车厢,我是那个无家可归的魂魄。
那个称之为母亲的人,从来不会问我是否过得还好、心里是否真正快乐。
在迪克尼斯,我不是没有遭遇过危险事情,那个不好的插曲到现在还逗留在心头,就像无形的警告,有种说不清的预感,仿佛生活随时会被拦腰截断。
我一直隐藏着这件事,直到确保无人旁观,在公交车上偷偷地将情感发泄了出来。
那是超出孤独之外的恐惧——
我从教学楼一边的长廊走出来。迪克尼斯的教学楼建在一个斜坡上,外墙用灰色的凝灰岩石料砌成,檐廊外边被设计成了匠心独到的梯形草坪,扶芳藤从台阶一直蔓延到墙壁上,整个环境看起来意境非凡。但那天已是晚上了,我在资料馆里逗留了很长的时间,去图书馆借书时才发现外面漆黑一片。我从来没在迪克尼斯待到那么晚过,于是匆匆忙忙地跑回教室,拎起挎包就走。
梯形草坪上空无一人,白天,由于建筑物的阻挡,草坪上有阳光的时间不长,现在则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扶芳藤正在往长廊的支柱上生长蔓延。
快到台阶处,我看到那里有几个人坐在石墩上。他们听到了脚步声,相互间示意一下,往前挡住了我的路,其中一个人过来扯我肩上的挎包。我赶紧往后退,转身要走,后面又有几个人上来了。
我无法判定他们是不是也是这伙儿的,只知道他们有意识地并在一起,似乎在挡我的去路。
教学楼几扇未被扶芳藤遮蔽的窗户里,没有明显的灯光。草坪下方的道路被梧桐树遮住了,不知道有没有行人。
其中有人说话了,“你们说她的经验丰富吗?”
“很难说。”
“这副长相还不算坏。”
“她要是不穷的话,会好好选套衣服的。”
“女人的德性都一样,我敢打赌,这里没一个是正经的。”
夜色隐藏了他们的面目,语言不断地跳来跳去。很不幸,从后面上来的人是同一个目的,我被围在中心,那些人的面目轮廓有了,但还是看不清楚。
其中一个叼起香烟,点着了打火机,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他的鼻梁坚挺,眉目严峻地盯着我。火光一下子就灭了,一缕烟雾被喷吐出来,若隐若现。
“这么晚了,还走这条路?”
不知道这里原来没有路灯,我想解释,但还是觉得沉默会来得安全点。
“你觉得我们把你带到哪里比较好?”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刹那间连魂都没了,我不敢动弹,对方的胸膛相当宽阔。
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大致看清这些人。抓着我肩膀的家伙身材高大,身上有股浓重的汗味,手肘上有个蜥蜴纹身。抽烟的那个靠在支柱上,五官搭配匀称,嘴角上扬一个极小的弧度,目光严厉。左边离我三步之遥的那个,双手抱在胸前,为了支撑上身的重量跨开了两脚。身后的两个此时像放松了神经,一个也靠着支柱,一个则在旁边走来走去。
这些人仪表端正,衣鲜亮丽,不能否认可能还有那么点风度,难以让人相信是猥琐之类。
“我们大概要付你多少钱?”蜥蜴胆大妄为地捏紧我的肩膀,嘴巴里的气息刚好喷在耳朵上。
背后一个声音,“你会收到最丰厚的报偿。”
我试图甩掉蜥蜴那只手,没有成功,反而又冒出一只手来扯掉了寒酸的挎包,被直接丢到下面的草坪上。
“也许,你身上的**也像那只包一样廉价。”
我的脸颊灼烧起来,这是羞耻。这一刻我希望我有暴力倾向,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太懂你们说的是什么。”牙齿打着颤,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烟瘾者讪笑着,烟灰无声地落到地上。
“我敢肯定,她还是个新鲜货。对吧?”蜥蜴放开手,毫无预兆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趔趄地往前冲了几步,跨开两脚的那个立马揪住我的衣领。我只在他的下巴处,反抗不了。
烟瘾者上前按住我的脑袋,用力地把半截香烟塞进我嘴里。
这个时候喊叫是没有用的,一旦他们感到情况不妙,我随时可能丧命在任何一只强劲的手腕里。
但我没有放松牙齿,烟蒂不停地在脸上划来划去。然后,我一下子松了口。以退为进,这个念头像网页广告一样弹跳出来。
果真,两人都放开了手。
他们相视而笑。
我深呼吸了一次,颤抖着手把烟取下来,吐出一口,又剧烈哆嗦地把烟夹到嘴唇间。我感到寒冷,好像赤膊进入了冬天的午夜。
倘若他们有嗜血的渴望,那么总会找到掩盖罪迹的方法。要是换做我母亲那样的女人,或者会厚颜无耻地度过这个夜晚。
无论如何,我要逃出去,挣扎会使蟒蛇越缠越紧,向他们显示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让他们不再警惕,告诉他们欲望唾手可得。
我继续吸着烟,竭尽全力现出微笑,我敢肯定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缓缓地后退,尽管他们也在前进,但之间的距离有一点点的拉开。可怜的一点点。
“也许你喜欢在草地上野合。”
脚后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我在他们的笑声中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摔在草坪。这种触感,令人恶心。
他们高高地站在台阶上,我挣扎着起来,脖子上有个裂口,温热的鲜血滴在了衣服上。
就算拼命地往下跑,我还是会被抓住,蜥蜴看起来像球队的。
保持冷静,无论如何。
眼见着他们正要迈下台阶,危险又在一步步靠近。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我的生死,那么那束光一定来自天堂。
就是那个时候,一道亮光从这群豺狼身上扫过。刹那间,我总算是看清了他们的面目,惊慌与贪婪的神情交织着,像死尸的血和肉模糊在一起。
远处一辆跑车正从弯道驶来,它的速度非常慢,车前大灯在草坪上缓缓扫过。
天赐良机,我又注意到身旁一堆枯萎的扶芳藤枝蔓,求生的本能促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一捆朝他们扔去,然后快速往下奔跑。
等我跑到路上,那辆跑车已经朝另一个交叉口转弯了。我从梧桐树间隙过去,不远处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散步,路灯昏昏的,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在巡逻。我整理好衣服,平定下心情,向广场走去。
事后,我没有像任何人说起过。因为一旦被捅出去,我只会遭到报复。他们有的是手段、有的是势力把我这个身无分无的人整到死。
再说,除了那只蜥蜴,什么面目特征我也没能记下来,更别说遭受侵犯的证据了。
我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不去惹他们,我不会有任何危险,而只要一年,我就可以海阔天空了。
祈祷他们不会**地对未到手的东西产生兴趣。
希望他们没有认出我外招生的身份。
但不太可能。
为了避免危险,自此,我决不能在迪克尼斯待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