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再醒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永庆帝很快查明了真相,那一日丽嫔的腰带上被浸透了药汁,味道极淡,人闻了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被嗅觉灵敏的狗一旦闻到,便会暴躁不安,她防红花防麝香,却最终功亏一篑。
采薇是无辜的,将军也已经丧命,这件事情继续往下查,仗毙了几个宫女,吊死了一个**里默默无闻的嫔妃,丽嫔的孩子没有保住,整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似乎那一日的惊心动魄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远去,但是对采薇来说,才刚刚开始。
平日里活泼爱笑的她自从醒来之后,就没有怎么说过话,每天在床上养病,却面色愈发苍白,有的时候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譬如那一日绿枝端着药过来,她却忽然说:“绿枝姐姐,你踩到将军的尾巴了。”
亦或者是大半夜的惊醒过来喊人,几个大宫女围上来,她却问:“将军一直在叫,这是怎么了?”
兰子贤一听,真的是又惊又怒,宣召了太医来看,却也都只有一个说法,大约是那日亲眼见爱狗丧命,又淋雨发烧,怒气攻心晕了过去,因此脑袋有些不大清楚了,这没法子治,只得好好养着。
“丫头,你听师父说。”兰子贤耐心道,“将军虽然死了,师父给你再找一只更好的,好不好?”
采薇摇摇头:“师父,不要了。”她说,“我已经害死一只狗,难道还要再害死一只吗?”
一听这话,兰子贤也约莫知道症结在哪儿了,他柔声道:“和你没有关系,不是你害死它的。”
采薇却还是摇摇头,不肯说话了。
兰子贤便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着一脸关切的兰子杭摇了摇头,兰子杭也叹息道:“这一次,真的是吓到了吧……真是可怜。”他想起那一日将军被活生生打死,血肉模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见了尚且唏嘘,何况是养了那么久又那么喜欢将军的采薇呢?
这是心结,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办法。
兰子贤和兰子杭在博望殿里说话,兰子贤端了茶盅,却迟迟没有揭盖喝,半晌才道:“当年把她带进宫来,不知是对是错?”
兰子杭怔了怔,才道:“为什么这么说?”
“这些年来,我一半真心一半算计,还算待她不薄,只是我一直在想,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是否真的可以弥补我的过错。”
兰子杭是少数知情人之一,闻言也唯有沉默以对。
“当年年轻气盛,自负骄傲,如果我能够多想一想,兴许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兰子贤唏嘘不已,只是当年他和采薇素昧平生,毫无感情,自然多算计而无多少真心,自认荣华富贵已经足够弥补,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样朝夕相处,他心中愈发不忍心起来。
“她又被我娇惯成这样,一点点风浪都经不得,以后该如何是好?”兰子贤自嘲一笑,“现在再后悔,为时晚矣。”
兰子杭也叹气道:“她要是哭闹不休也就罢了,这是这一次不哭不闹,真是叫人觉得可怜,我再去挑一只听话的狗过去吧。”
兰子贤颔首道:“麻烦你了。”
可是当那一只漆黑乖巧的小黑狗被抱到她面前的时候,采薇小姑娘看了,不说话,不接过来,只是怔怔掉眼泪,唬得兰子杭只得回头又把狗给抱走了。
到了夜里,采薇却又莫名其妙醒了过来,眼前似乎闪过将军被打死的一幕幕,它呜咽着,却没有反抗,只是用那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她,仿佛是在恳求她去救它……可是她没有做到,作为一个主人,她甚至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宠物。
“采薇姑娘,你不要哭了。”她听见身边有人轻轻说。
采薇低着头抽噎,没有吭声,他就一如既往站在阴影里,静默地注视着她。
“辰良,”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哽咽着道,“我好没用,连自己的狗都保护不了……平时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但是一旦关键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一直温柔地看着她,没有插嘴。
采薇又道:“我真的好没用,将军对我那么好,它可听话了,我让它往东它不会往西,性格又温和,从来不乱叫,每天乖乖趴在我床下睡觉,我抱团团不抱它,它也不闹,我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不挑食,我不爱吃的菜全都可以丢给它,最近天冷,抱着睡可暖和了……”她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废话,可是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了。
“采薇姑娘,”辰良沉吟了一番,才道,“我替你算一算好不好?”
“算什么?”采薇哭声略止。
“算它来生投了什么胎,过得好不好。”辰良这句话让采薇眼前一亮。
辰良轻轻一笑,掐指算了算,才略有惊讶道:“采薇姑娘,它日后同你,还有一段因果。”
采薇一听之下,连哭都忘记了,连忙道:“怎么说,我以后还能再见它么?”
“应该可以。”辰良安抚她道,“你放宽心……采薇姑娘,你不开心,我也会难过的。”
采薇还想说什么,忽然他后退一步,身形淹没在黑暗里,下一刻,绿衣掀了帘子进来:“郡主,可是要喝水了?”
采薇把原先的话吞了下去,默默点点头:“我饿了。”
绿衣展颜一笑:“我去给郡主弄些吃食。”采薇这几天心情不好,食欲也不佳,这会儿能开口说要东西吃,已经是叫他们喜出望外了。
少顷,绿衣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蛋羹来,采薇吃了再睡下,这一梦竟然是难得香甜。
从那天起,她仿佛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看得兰子贤和兰子杭都松了口气,只认为她是自己想开了。
她倒是真的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甚至也不大闹着出宫去了,安安分分待在明珠殿里,怀抱着团团,它似乎也是那一日被吓到了,不大愿意离开采薇周围,一时之间,明珠殿仿佛是少了往日那份快乐和欢笑,安安静静的,却叫人不大习惯。
一直到了来年春季,采薇十一岁了,她才又一次出了宫门,过了一年,她的个头又窜高了几分,骑着马的样子已经很熟练了,她骑着马对兰子贤感慨道:“三爷去了几个月了,不然让他瞧瞧我现在多厉害。”
“你呀。”兰子杭策马到她身侧,“总算肯出来透透气了,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还好吧,生死有命,我看开了。”采薇恹恹道。
“好啦,今天难得出来,开心一点儿,嗯?”兰子杭半是玩笑半是真话,“还有人终年不能踏出小小的那一方宫殿呢。”
采薇一听,顿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来:“你说得究竟是珍妃娘娘,还是……落雁宫里那个?”这个冬天她虽然一直窝在明珠殿没出门,却也知道兰子杭每到红梅开放之时,从来不会忘了去落雁宫看看走走,这究竟是赏梅还是赏人,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咯。
兰子杭果然有几分尴尬:“当然是我母妃。”
“是吗?”采薇拖长了声调,笑盈盈道,“你别紧张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吧师父?”
兰子贤一直笑着看他们打闹,今日春风和煦,天朗气清,桃红柳绿,风景宜人,也是难得的放松,他们一直骑着马在京城外晃悠了一圈,好像这一个冬天的晦气和沉重,都被春风带跑了。
他们正说笑着,忽而见前方不远处停了一些人,正在水边嬉戏玩耍,归鸿上前看了会儿,回来禀报道:“似乎是几个国公府的人。”
“哦?”兰子贤唇边又浮现起那熟悉的淡笑,良国的王爷不少,但是颇有脸面的只有两家,一是靖王、二是豫王,靖王处事稳重,低调平和,从不参与朝堂纷争,而豫王……兰子贤身边的归鸿,就是他买来送到东宫的,兰子贤已猜测,恐怕他与兰子谦更为亲近一些。
至于良国的公侯则要多得多,如定国公、安国公、明国公、镇国公,怀安侯、长平侯、长乐侯、保定侯等等,权贵之家关系向来紧密,通过婚姻几乎家家都有些沾亲带故的。
“要过去和瑾瑜打个招呼吗?”兰子杭贴心地问。
采薇却只是遥遥看了一眼,那么多少年少女中,魏珏依然是鹤立鸡群,她一眼就看见了宽袍广袖疑似谪仙的他,她摇摇头:“男女有别,都长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一样了。”她策马回转,“师父,墨杭,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好啊。”兰子贤微微一笑,策马掉头,兰子杭倒是回眸望了一眼,魏珏仿佛似有所感,也朝这里都看了一眼,只是那会儿,采薇只留下一个红色的背影罢了。
“看到她忽然懂事了,却忽然觉得有几分难过。”
“这个世界好像就是这样,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容易破碎,人这一生要永远天真下去,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