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从沉睡中醒来,头脑还不甚清晰,但是幸好就是因为这样,她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实际上这些天,她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她好像梦见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梦见,就好比那一场大火——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仿佛是要把天都烧起了似的。
而且一觉醒来,她就已经不记得了。
绿衣端了一碗碧梗米粥来给她吃,她食欲不佳,却不想大家为她太过担心,因此倒也是吃了几口,又问:“墨杭怎么样了?”
绿衣便是轻轻一叹:“珍妃娘娘故去,九皇子伤心欲绝,身体倒是还好,他来看过郡主了。”
“下次他来,告诉他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让我担心他,好好照顾自己。”采薇认真嘱咐道。
“是。”绿衣应下。
采薇便靠着靠垫歇息,药效渐渐过去,蔓延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仿佛又要涌上来似的,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吭声。
“郡主,太医来了。”绿枝带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太医进来为她扎针,太医为她把了脉,却没有多说什么,施了针就告退了。
兰子贤很快就过来看她,采薇看了他很久,才闷闷问道:“师父,我会死吗?”她的死亡被拖得太长,从惊慌害怕之后,这样一日日的折磨却让她有了求死之心,她却不敢和兰子贤说。
果然,兰子贤嗔怪道:“胡说什么,你不会有事的。”
采薇便也垂下头来,不再说话,兰子贤看了只有暗暗叹气:“什么都不要想,师父不会让你死的,知道吗?”
采薇可有可无得点了点头,又说:“我每天这样躺在床上,实在是倦了,你让归鸿在窗外给我唱出戏好不好?”
兰子贤哪里会拒绝,连忙叫人传了归鸿来,归鸿很快就到了,站在窗外问:“郡主想听什么?”
采薇静静地微笑,这样的笑容让兰子贤和归鸿都不大习惯,她说:“上次听了游园,今天想听惊梦。”
归鸿应了句是,水袖翻飞,折了一枝垂柳,开唱道:
“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采薇唇角微弯,由衷道,“写得真好。”只有她如今躺在病榻上,命悬一线之时,她才能够感觉到青春多好,她还有很长的未来,一点儿都不想死,死亡对她来说,一直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将军的死,是她第一次要面对死亡,可是没过多久,竟然就轮到了她自己,其中的恐慌害怕,实在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归鸿唱完了一出游园惊梦,采薇又说想听《柳毅传书》,她想,当年龙三娘子受苦的时候,有柳毅来救她,如今她生死难定,谁又会来救她呢?
这样想着,她喝了药,神思昏沉起来,兰子贤夜里带着人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很熟了。
“果然是红颜绝。”贺兰苍绯见到她颊边不同寻常的绯红,又一皱眉,“她身上的龙气正在减弱。”
“是啊,幸亏如此,只是如今时间还剩了大半个月……你是确定有了潇冰的消息?”兰子贤忧心忡忡道。
贺兰苍绯略一颔首:“我恰巧就在京城附近,听了消息就赶了过来,我和潇冰多年相识,旁人不知他的行踪,我倒是知晓一二,只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怕是来不及。”
兰子贤沉思想了一想,就当机立断道:“那你带她去!”
“你疯了?”贺兰苍绯也是狠狠吃了一惊,“她这样,还没到地方就已经不行了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兰子贤镇静道,“你带她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贺兰苍绯想了一会儿,才叹气道:“你若是坚持,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她这样……”他嫌弃的看了采薇一眼,“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我知道。”兰子贤颔首道,“后日清晨,东宫外,我会备下马车,之后一切就麻烦你了。”
贺兰苍绯点点头:“那我去安排一下。”
吃惊的不止是贺兰苍绯,采薇知道之后更是不肯答应,干脆道:“师父,我要死,也想死在明珠殿里,不想死在外头。”
兰子贤却是少见得严厉:“你在胡说什么,明日清晨,你就得去求医,我已经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必须去!”
采薇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兰子贤只得放缓了口吻:“听话,不会有事的,潇冰的医术绝冠天下,肯定能治好你,你才十二岁,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不要轻言生死,知道么?”
采薇见再无商讨的余地,只得不情不愿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果真她就被穿戴好,送到了东宫外,一辆马车已经候在了那里,采薇唾弃得看了贺兰苍绯一眼,进了马车,倒是觉得里头别有洞天,已经被安排得很是舒适,她睡在里头一点儿都不觉得颠簸。
兰子贤嘱咐她道:“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不可刁蛮任性,不可胡闹,一切都要听苍绯的话,知道没有?”
“听他的话……”采薇一噎,见兰子贤一脸凝重,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兰子杭今天也过来送她,他亦是消瘦了不少,神情萎靡,显然还没从珍妃死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却还是强打起精神道:“你要听话,我们都会想你的,团团我会替你照顾,你就放心吧。”
“你也是。”采薇趴在窗口,认真道,“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师父……”她眼眶一红,“要记得想我。”
“好。”
兰子贤对贺兰苍绯道:“之后一切都拜托于你了。”他做了一个长揖,贺兰苍绯见了,都不得不侧身避开他的礼,“我们家这个丫头被宠坏了,路上还要请你多包涵体谅。”
兰子贤口吻里很是无奈,早知如此,必定不会把她宠成这样,如今猝不及防要她出门,外头的世界那么复杂,真是担心她会不适应。
“丫头,寻常女子都是十五及笄赐字,如今你出门在外,为师便为你提前取字‘柔止’,盼你一如成人,凡事多听多看,少说少做,平安归来。”兰子贤细细嘱咐。
采薇长那么大头一次离开他们,心中又是彷徨又是害怕,只得咬了唇死死忍住点头:“我会的,师父。”语气已经带了几分哭音。
“可以走了么?”贺兰苍绯实在见不得他们这样要生离死别一样,出言打断。
“稍等。”兰子贤远远一望,“人来了。”
采薇抬头一望,只见魏珏骑马狂奔而来,见到她立即跳下了马,俊美的面上是难以掩饰的关怀之意:“郡主。”
“瑾瑜!”采薇喜出望外,“你是来送我的么?”
“是。”魏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你要保重。”
采薇便笑了一笑,忽然又有些伤感:“瑾瑜,我这一去,生死不定,明辉远在前线,若是我有个万一,就是永诀了。”
“郡主!”魏珏眉间一缕担忧之意,“不要这么说,你不会有事的。”
采薇看着他,抿嘴一笑:“之前听说你已经在议亲了,以前我说想亲自给你和明辉物色媳妇儿的,现在却不可能了。”她想了一想,从发髻上拔下两只发簪来,一支是黑珍珠的步摇,一支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簪,“一支给你,一支给明辉,如果我回不来,这就当做我给你们的贺礼。”
魏珏接过来,只觉重若千斤,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又觉得所有的话都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你要保重。”
“我会的,你们也是。”采薇对他们挥挥手,又钻回马车里,放下了帘子。
贺兰苍绯看了大半天的长亭送别,终于可以抽身,当下对他们一颔首:“你们放心……我死之前,她不会有事的。”
兰子贤面色一正,知晓这便是极重的诺言了,他到最后,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道:“多谢。”
贺兰苍绯却不再过多言语,马鞭一挥,马儿飞奔起来,马车的车轮卷起地上的尘埃,带着贺兰采薇,就这样奔向不知名的未来。
从此时此刻起,她不再是京城里光华灿烂的朝阳郡主,不再是东宫里万千宠爱的东宫明珠,她是贺兰采薇,之后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一切都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