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街巷的拓建虽是大事,却并不与孩子们的生活有多少关系。
悦然作为‘始作俑者’,在得知这街巷拓建的规划、方式与自己的主意极为相似后,也并未有“得意忘形”之异动。只是内里更加笃定,自己这个师父爹爹端的能“通天”。心下虽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惊喜快意,可行动上更是恭敬小心,课业也更用心了些。
转眼就是两年时光,夏口拓建的街巷已然初见雏形。悦然家的铺子和房舍也都竣了工,只等官府统一用大块的青石将街面铺好,就能将“怡然居”搬迁新址,开张营业。
因夏口街巷拓建是大工程,又有南北贸易这般独一无二的好前景,北樵镇许多殷实人家,都想法设法或多或少的买了地来修门铺房舍。与悦然交好的宋铃儿家,托庇族中关系,也得了狭长的一块地,修得一间门铺并一方小院,要将宋记布铺的生意做到夏口去。
临水村许多村民虽不能买下地来,却实在出汗出力的被雇佣去修建房舍,也赚了些银钱。
这样一来,男人们出去做工,把家都抛给了女人们。女人们手里握着男人们赚回来的银钱,难免宠溺着孩子些。村里孩子多不曾上学,也不能够晓得“亲长厚抚,更需自省谨慎”的道理。如此,村童便更较往日顽劣骄横了些。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春正好,孩子们多聚在一起放风筝。
悦然整日跟着小师兄们读书习字,今年开春又添了骑、射两样功课,对小孩子的玩意儿也都淡了心。
枨哥儿年纪小,虽被悦然拘着跟自己读书习字,却仍是向往外头一片自由天地。
因林觅“回乡探亲”,(悦然知道这只是个幌子,大概是被派哪里去‘忠君之事’去了。)岑甫这几个小学生不好随意丢开手,就剩下鲍柱一个男人去帮忙盯着家里在夏口修房建舍的工程。鲍柱不在家,鲍秦氏又要看顾两个小的双生儿女,几无余力看顾枨哥儿。
悦然被叫做“大姐儿”,也就生出了做长姐的责任来,课余,常领着枨哥儿读书习字,竟是做了枨哥儿的启蒙之师。一日下来,枨哥儿有大半时间都跟着悦然。悦然也十分尽心,功课要求虽是严格,起居生活照看得却比鲍秦氏还仔细几分。大人们见了,心下称奇,也尽由她去管教了。
悦然已学了一年画,见枨哥儿终日眼巴巴看着别的孩子手里漂亮的各式风筝可怜得紧,于是调了笔墨、铺开宣纸,给他画了张威风凛凛的老鹰图,又央了手巧的翠儿给做成风筝,送了他玩。
枨哥儿见了这市面上买不着的漂亮威风的风筝,眼都冒出光来,小屁股在凳子上一跳一跳的,哪里还坐得住。悦然见他描红也描了一大张纸了,外面鸟雀脆鸣春光正好,便放了他出去放风筝玩。
“背上觉得汗了,就赶着回来换衣裳。”悦然叮嘱道。
“知道啦!”枨哥儿举着风筝,一阵烟似的跑了。
“外头日头暖,风也好,大姐儿不去玩会?”翠儿立在一旁问她。
悦然叉手抚着自己因骑马巅得有些酸疼的腰,摇头,“罢了,乘着摆开了架子,我再画两幅画。上回大姨母说还要画两幅花鸟图,好将店里那些旧的换下来。催了两回了,我可不敢再拖。”
“我娘说,妇人有孕了,脾气是要急躁些。”翠儿抿着嘴笑一回,知道悦然写字作画的时候不喜人在跟前,只道,“大姐自画罢,要什么喊一声就是。”便自退出房去。
悦然想起柴伯小心翼翼扶着并未显怀的黄秀姐的紧张模样,忍不住自笑了起来。她又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悦然刚在第二幅风蒲蜻蜓图落下最后一笔,就听得外头隐约有些动静。
“枨哥儿?!这是怎的了?”翠儿陡然拔高的声音将她的心都扯了起来,忙丢了笔,高提着裙角跑出去。
袁妈妈和翠儿将枨哥儿围着,悦然一时也看不大清楚,只纳闷,枨哥儿这孩子怎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平日这小家伙无论是受了委屈还是欢喜高兴,都必是要嚷嚷出来的。
悦然错眼一看,一旁还立着一个神色尴尬的孩子,正是当日在蒲苇荡让她提着领子问的那个老实胆小的孩子。后来才认得,是后头刘婶子家的老小,唤作青苗。
“青苗,怎么回事?”悦然围不过去,只好先问青苗。
青苗为难的挠头,悦然注意到他袖口上有些血迹,心紧了紧,却按住了。
“呃,瓜皮狗剩他们抢了风筝,还、还将条血淋淋的死蛇扔到枨哥儿身上。”
悦然倒吸一口冷气。枨哥儿虽长在这汉江边的临水村里,骨子里却是个北方人习性,最是怕那软绵绵冰凉凉的蛇。这半天没见动静,想是吓狠了。心头又是恨又是急,顾不得许多,只将袁妈妈和翠儿两个拨开,见枨哥儿僵着身子,瑟瑟发颤,脸上、身上都是血淋淋的,就是脖子上也有血迹。
这个形容,显然不是扔条死蛇那么简单。
“快去烧热水来!”悦然对在一旁哭天抹泪的袁妈妈喊,又对翠儿道,“你去熬碗淡定惊汤来,只要淡竹、钩藤、蝉蜕,再加些甘草。”早将枨哥儿搂进怀里狠命揉搓,安慰,“别怕,别怕!”
一面仍将一双眼直盯着青苗看。
青苗受不得盯,低声道,“那、那蛇还没死定,缠了枨哥儿脖子——”见悦然眼中怒意胜火,忙道,“我、我我看着,忙帮着将那蛇扯了下来,没咬着枨哥儿的。”
简直是暴虐!悦然只觉得似仰头灌下一大碗烧刀子,从心底到头顶都火烧火燎起来。若那施暴的人在跟前,她定然捉刀上去砍杀个干净!心头恨怒高炽,悦然只好半敛了眼来压着。冲青苗点头,勉强谢道,“今日多谢你。你先回去,自后定有回报。”
那青苗也老实,只是摆手,话也不说,自转身跑了。
枨哥儿叫她揉搓得恢复了点知觉,定眼看清楚是她,方伸手将悦然脖子搂定,贴着脸儿哭出声来,“呜呜,悦儿姐,有蛇,呜哇——”
悦然行事虽是爽利无比,心底却是最善体意同感,想着枨哥儿当时应是怎样惊惧恐绝,受过怎样的苦痛煎熬,也跟着落下泪来。口中只道,“没有了,都过去了!”
一时热水备好,袁妈妈来抱枨哥儿去洗澡。枨哥儿却抓着悦然的手,死活不肯放。悦然便含着泪,亲手替枨哥儿洗了澡,又将自己的床铺得干爽软暖的让他躺下养神。翠儿又送来定惊安神汤,悦然也亲手喂了枨哥儿,陪在一旁,拍着他睡下。
枨哥儿这一睡,便直至日暮。醒来虽心里仍有些惊惧,精神头倒也还好。袁妈妈喜得直念佛,又道,小孩子家不记事,虽惊的大,忘得却也是快的。
悦然听了,却更将那瓜皮狗剩二人恨得狠,下了决心要教训他们一顿。只是
面上不显,亲将枨哥儿送回鲍秦氏处,略说了缘故,让鲍秦氏晚间好好看顾着些。又叫翠儿包了两包吃食并手臂长一大块猪肉送与青苗家,谢他今日仗义相助。
悦然静夜自思,又想及往年蒲苇荡之事,只觉那瓜皮狗剩二人品性恶劣,行事狠辣卑鄙,断没有放过的道理了。若要撸袖子直接拳脚相对,悦然也有赢的把握,不过觉得太过费力。且让爹娘知晓了,少不得一番教训。
怎样才能既省事省力,又不落了口实,让那二人得了教训,却没人好说甚呢?
悦然灵机一动,击掌而喜。眼前现放着的靠山、势头,她何必自己费力?只需来个借此打彼便是!
计议既定,悦然琢磨眼下情形,很快便计上心来。下半宿,竟是安眠无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