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认亲
众人皆吃了一惊,望着这位眼眶泛红,白脸粗气的老者不知如何接话。
只岑甫面色一变,立时翻身下马,半跪在地,扑抱着老者些微有些哆嗦的腿脚,哑着嗓子道:“不孝子岑甫拜见父亲大人!”
此时,不独悦然,便是丽娘、林觅等人都很是吃惊。各个下马下轿,因在街上,不好跟着跪身下去,只恭敬的立在一旁,给契阔相逢的父子两人留个说话的空。
那老者先是将手里头的鸠头拐高高举起,待听得一声“不孝子”心里早就由恨转爱,满是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腿脚又叫岑甫抱住,低头见这十几年没见,原以为死在乱世里头的儿子,俨然出息了,那拐哪里还舍得落下来。只松了手,空着一双老拳,在儿子结实的肩背上捶了几下,斥道,“你还知道有个没入土的父亲?!你还知道回来?你不如等我入了黄土,化了白骨,再来——”
“父亲息怒,儿子知道错了!还请父亲爱惜身子,容儿子弥补孝道!”岑甫素来结实,并不怕捶那几下,只恐老父亲动怒伤了身子。
这老者姓岑名贤,年轻时也是个才子,因世道纷乱并未入仕,是个端方谨严的性子。因老妻并长媳遇难,长子投军,支撑着安排了余下二子一女的婚姻,只觉尘世苦恨,便渐渐有了些轻世求道的年头,自取了个“寻鹤翁”的别号,常年在京郊终南山道观里修行。因他颇有些见识,经义体悟得透彻,又没有攀附得失的计较心,倒渐渐有了些声名。因一个贵人知他有个儿子在夏州,在朝廷邸报里看得有一条征召夏州岑甫入京待选的公函,便与他提了提。岑贤便上了心,求仙问道的心思都靠了后,先自己从山上搬回家中居住,又算着日子,自八月里便派了人在夏州方向进京的东门盯着。打定主意,务必要将那野出去许多年的大儿子领回家中去好好教训一回。
此时哪里能听得进岑甫苦劝的话,抡起老拳又要落下,却恰对着岑甫仰面哀求的脸。那脸虽染了风霜,却仍能一眼看出似他那老妻的模样,叫他想起年青时与妻子一起逗弄孩子的情形。他与妻子情深爱笃,因妻子生产时伤了身子,多年膝前仅有这一子,是以教养之余,也有些溺爱。甚至在妻子调养好再生下后头两子一女后,夫妻俩心里仍偏爱长子多些。
如今狠命擂了十来拳,前恨也消磨得差不过了,又见岑甫双目含泪,满脸孺慕忧心之情,眉眼间又极似老妻,一时钩动心肠,哪里还捶得下去手。只搂了岑甫的头颈,似恨似泣的念叨,“逆子啊,你这个叫家里盼断心肠的逆子啊!”
许是这京都城门口常见这样的悲欢离合,倒没太多人围着看,只不免路过时多看两眼。
林觅见父子两这头一面见得也差不多了,忙过去见礼,并劝道,“阔别多年,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不如请伯父带了兄长家去,待我替兄长收拾好宅院,明日再来府上拜会。”说话间又与岑甫递了几回眼色,彼此颔首。
岑贤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四十来岁的管事,听了林觅的话也上来劝,“这位爷说的是。太爷,大爷还跪在地上呢,您不心疼,小的却是看不下去了——”
“让他跪着!就这么一会子,他就受不得。那他这一走十几年,可想过家里人受得受不得!”岑老太爷喘着粗气道,那眼却在街面上看了一回,心底也怕这入秋的冷青石板跪坏了儿子膝盖。
那管事是岑贤身边老人,颇知其心意,也不戳破,将身子往后撤了半步,露出一旁站着的丽娘和悦然,还有奶嬷嬷怀里抱着的襁褓中的蔚哥儿。“太爷不心疼大爷,也要心疼孙子、孙女不是。冷风里站这么久,先不说远途奔波的人身子受不受得住,单说这街口上,人来人往的,叫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将夫人、小姐、小少爷冲撞了,也——”
管事的话没说完,就叫岑老太爷一衣袖子扫过来砸在鼻尖上。“回家!”岑老太爷一面退步要走,一面又恨恨叮嘱那管事,“你给我盯紧了!”
管事笑应,“小人定然稳稳妥妥的伺候着夫人、小姐、小少爷跟着太爷轿子回府!”
岑甫早让林觅并先头拦马的小厮扶了起来,此时恭恭敬敬的扶着岑老太爷上轿,“父亲放心,我给父亲押着轿子。”
这就是应承了要跟着回家。岑贤听了,心底自然高兴,鼻子里却是一声冷哼,看了岑甫一眼,才进了轿子。
岑甫过来亲握了丽娘的手,送她们母子上马车,却不好多说什么。倒是丽娘反握了岑甫的手,温柔一笑,低声道了句,“你放心。”叫岑甫心底一暖,心下大安。
那管事见岑老太爷的轿子已经动了,便与岑甫道,“太爷就是这个脾气大爷不要见怪。我护着夫人她们先行一步,大爷与这位爷说完话再来就是。若一时寻不得,打听鼓楼街口边的花枝巷就是。”
岑甫点头,“有劳了,高大哥。”声音中间虽顿了顿,眼底倒是一片旧情。
那管事愣了一愣,眼眶有些红,“爷还记得小人——”又竭力压平声息,行了一礼,自指挥着车夫赶了车走。
岑甫勉强对林觅笑了一笑,赶着交代了要紧的事情,便上马追着去了。
丽娘在车厢里尽着自己知道的,将岑家的大致情形都与悦然说了,交代道,“这次恐得住下几日,纵有许多不便,都要体谅着你爹爹。咱们到底是要出去的,别争什么高低。”
“娘亲,我知道。你就放心吧。”悦然冲丽娘递过张笑脸,反嘱咐回去,“爷爷家人多,蔚哥儿这里,娘亲须多留意。其他若有人问长问短,你只装糊涂就是。”丽娘欣慰一笑,将她搂在怀里,慨叹,“这一转眼就大了,也知道来嘱咐娘亲了。”
车马辘辘与京都分外不同的市井生息交织成了一曲怪异的调子,响在耳畔。因不知岑府里到底是何种情形,母女二人都没兴致探看外头的街市景致。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市井声渐渐消去,车也慢了下来。
“太爷今日回来得早!”
“去!没眼色的,还不快进去报与二爷、三爷知道,大爷回来了!”
“真个接着大爷了?!——哎哟!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外头传来几声随行小厮与门子的说话声,马车才完全停下来,袁妈妈自后头
车赶上来,放好踏脚凳,自外头打起车帘,毕恭毕敬的道:“请夫人小姐下车。”
俨然大家仆妇的严谨做派。
其实平日,她们哪里讲究这些。不过是一路上瞧着何夫人的讲究,现学来的。
丽娘心里暗自点头,只道这袁妈妈会做事。瞥见悦然在一旁偷笑,先轻轻瞪了一眼,再牵着她一起斯斯文文的下了车。此时,奶嬷嬷搂着蔚哥儿也自另一辆车里下来,丽娘过去看蔚哥儿在奶嬷嬷怀里睡得安稳,这才带着悦然领着仆妇候在一旁,等岑老太爷下轿子。
悦然偷眼四处瞧了一回,是一处青石铺地白墙青瓦的安静住家巷子。往上三个台阶,两个雕福禄莲花纹的石础上立两扇黑漆大门,旁边挂块黑底红字的牌子,篆书二字“岑宅”。不气派,也不落魄。只横着的门槛倒比一般平民家的要高些,想来家里是有官身的。
此时大门已然洞开,一个青衣小厮垂手伺立一旁,眼角却乱飞着,一副想打量又不大敢看的模样。
岑甫早下了马,候在岑老太爷的穹窿蓝布小轿外头,待轿夫歇下轿子,亲打了帘子,扶着老父亲出来。
岑甫面上还余有怒色,手却还是让岑甫扶了,行近丽娘等人,顿住脚,这才认真看了儿媳妇、孙女、孙子一眼,面色又缓和两分,道,“今儿,都从大门进吧!”
丽娘拉着悦然深福下去,口中恭敬应了个“是”。
岑老太爷这才颤巍巍的由岑甫扶着打头进了门。
悦然许久未觉如此困束,直起身来,不由得叹了口气。立马招来丽娘一记提醒的眼刀,只得调整出柔顺谦恭的神情,老实的小步跟着进了门。
车马等自有小厮、婆子自一旁角门拉进去安置。
才刚绕过影壁,没行两步,便听得一阵步履响,扑出两个白面男子,抱着岑甫哭唤“大哥”。
未及丽娘等上前见礼,又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几名妇人小姐过来。因不好往男人们那堆凑,便将丽娘母女围了,也不及认识,就是一通亲热的拉手慰问,情动之处,不免落下几滴红泪来。
悦然一面口不知何言的应付“可怜的孩子,在外受苦了”的慰问,一面使眼色,叫翠儿护着奶嬷嬷将蔚哥儿抱到一边去,别叫他睡梦里受惊唬了神智。
这般闹过之后,才入了正厅,长幼序齿,坐下说话。
待岑甫夫妻与岑老太爷跪献过一回茶,又叫悦然和奶嬷嬷抱着蔚哥儿拜了老祖宗,岑老太爷才挥手叫如今主持中馈的二儿媳妇领着女眷们下去说话。并嘱咐道,“如今家里人多,就我那院子空阔些,让他们一家就跟着我住着。你叫几个得力的去收拾屋子,缺什么叫高管事开了库房取。”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一惊。
岑甫待要出声,叫岑老太爷横眼过来,便住了口。一时无人敢有他话。二儿媳妇也就应了下来,并笑着去将丽娘扶了,“请嫂子带着侄儿侄女跟我去后头花厅说话。”
花厅里,女人们和女孩子们厮认一回,又用了回点心。因蔚哥儿醒了,要吃要拉,当家的二夫人才叫人送了她们去安置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