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广播喇叭响起那首《东方红》歌曲时,乐义才慵懒地伸伸腰,没精打采地翻身下床。同床的弟弟何乐仁早已上学去了。他洗漱一下,便将一担篸一张锄扎在自行车尾的运输架上。
“今天又要劳动?”正要出门开工的牛牯全见乐义只带劳动工具,不背书包,禁不住停住脚步,不满地问。
乐义无奈地点头。
“劳动,劳动,这样的学上不上就罢了,在生产队开工不是劳动吗?还可以挣点工分呢。”牛牯全丢下一句牢骚话出门去了。
乐义迟疑一下,脑里闪出惠莲美丽袅娜的身影,还是推车出门。骑到防汛路,不见惠莲,估摸她已去了很远了,便下力蹬,希望赶上她,和她骑车并行,或者望着她的背影也是快乐的享受。自从那天早上他佯装自行车胎没气,想找个借口搭惠莲的车,惠莲没答应他后,他不敢再忖度搭惠莲的车的花招儿了。
即将蹬到芦苞街时,只见何松挑着两箩香瓜往农贸街市去。今天应该是圩日了。
“松伯,卖瓜吗?”乐义打招呼,论辈分,何松是叔伯辈。何松微喘着气答应一声。
“要不要替你用自行车驮去?”
“不用了,快到了。”
乐义便没有下车,继续往北江中学蹬去了。何松为人憨直老实,本分怕事得令何乐义直惜其不争。有时甚至傻想,松伯姓武就好了,武松可是铮铮铁汉。
生产队怎么会安排松伯卖东西呢?乐义心里嘀咕一句,脑海又自然冒出爸爸以前讲的何松卖猫的典故——有次何松乘芦苞圩日集日。用鸡笼提了那只他厌恶的猫儿去芦苞街市卖,挨着他旁边卖一窝小狗崽的男人是邻村的。何松掏出烟袋,客气地请卖狗的抽烟。两人各自卷一支小喇叭抽着,漫无主题地闲聊。有个男人走到何松的鸡笼跟前,端详着猫儿,问:“这猫卖多少钱?”
“一元。”何松答。
“贵了一点。”
“不贵了,你瞧,四只爪都是白色,四蹄踏雪呀。”
那人略一思忖,默然转身欲走。何松心急要卖掉那只憎恶的畜生,赶忙说:“五毛钱吧,要吗?”
那人从鸡笼里拈出猫儿左瞧右瞧,抚摸几把放回笼中,往口袋里摸钱。卖狗的人惋惜地说何松:“松哥,你心急了一点,这只猫儿毛色很不错啊,五毛钱就卖了?”
何松憾懑地叹气:“这猫是好看,但很讨人憎,不但不抓老鼠,还到处拉屎,灶头呀床上呀。”
买猫人一听,掏出的钱马上塞回袋里,避之不及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呀,怪不得你的价钱一下子减了一半。这猫我不买了。”
于是何松卖猫成了芦苞公社一个广为传播的笑谈,后来还被创作成一个歇后语:何松卖猫——憨直。
来到芦苞水闸桥头,何乐义下了自行车。过桥的人流滞住不动,水闸桥又塞车了,水闸塞车是常事。乐义望望等候过桥的憧憧人影,并不急于挤入等候过桥的人群里面,他的眼睛被水闸排出的汹涌浊流迷住了,并萌生了逃学的念头。不去上学可以吗?他的思想斗争起来,仿佛这道水闸桥是他上不上学的关卡。
何岗村虽说离芦苞水闸不算太远,但像现在这般淡淡定定地观赏芦苞水闸排洪的气派,何乐义还是第一次。水闸放涛原来是这样美!小时候,水闸排洪时他路过水闸,害怕得双脚哆哆嗦嗦,比水闸桥面的抖动还厉害呢。
莫非是水神掬来一泓泓大洋海啸,怒掷于此?抑或北江载来遥远山谷坠瀑的豪情?六个闸孔汹涌倾泻而出的巨流,在闸后纵横几百丈方的地方,激腾起无数半丈高的浪峰,疯狂澎湃颠扑,珠露疾飞,水雾弥漫。惊涛呐喊如沉雷越野,挑战苍穹。
见山长志,遇水生情。何乐义给拽进这激情磅礴的恢弘气势中,视觉听觉无法抵御桀骜野性、豪放不羁的丛丛浪团固执的诱邀,他纵目逐浪,灵魂随条条浪柱振奋呐喊,然后乘着款款潇洒优美的漩涡浩荡东逝,而深深惋叹。
唉,要是人都像这北江水多好啊,可以选择随江势平流缓进地南去,也可以选择钻进这水闸惊天动地地闯荡一番,然后就无拘无束地归之平淡!可惜不可能哪!为什么人不可以自由自主地选择生活?为什么这世界要规限人只有一种活法,就像檐前滴水,出身农村的人就要把锄头世世代代扛下去?现实就是教人恼怒,几年前为什么取消高考呢?连跳出农村的机会都给堵绝了,剜心的可惜可恨啊!
车水三叔说过,何岗村出过远近闻名的何奇芳之后,再没有出过有名望的人了。哼,如果世界像旧故事说的那样,我一定是个好汉,虽然不一定有本事叱咤风云,但起码可以像武松一样凭本领行走天下。
咄,现实令乐义委屈得直想大哭一场!
乐义困惑怅惘地待在堤上,遥望河西跌宕起伏的群山,远眺北江连接缥缈天际的南北,目光最后在通往芦苞街的三大埠头流连。一个忙碌不停地到河边挑水的男人,惹起他心中更大的不平。那个挑水的男人,芦苞人叫他蠢景,比松伯更没文化,每月收工资不懂看钞票的面值,只数张数。乐义听说过,有次单位发工资给他,因不够五元票,出纳便以十元取代两张五元,这样,钞票的张数自然比以往的少了一张,蠢景认为出纳没发够钱给他,于是便赖在出纳面前不肯走,还是旁人帮忙兑开够张数了,才结束了这场趣剧。这种只知出死力干活的人该去耕田种地,可偏让农村人眼红的是,他因为是芦苞街上的居民,就进了国营的供销社当上工人老大哥,每天就是只懂得不歇地从北江河挑水,供给红星茶楼使用和洗洗碗碟,但其收入比乡下最精明的耕田人优越数倍。
乐义索性支起自行车,一屁股坐在大堤的草地上。
现在学校的课时除了教授少许的书本知识,大多是体力劳动,体力劳动除了其名堂高尚外,跟五类分子改造其实没两样,仿佛是为他们毕生做乡下人铺定路子。我们乡下人用得着上这样的课吗?为什么注定我要做卜仔?为什么注定我要比街坊人低一等,被他们瞧不起?还有那讨厌的班主任,为了表现自己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想往上爬,竟然下令全班每个同学利用课余时间,额外地为学校农场多捐积二十箩土杂肥。爸爸气愤地说,二十箩肥在生产队值五十个工分。学校为什么安排他当我的班主任,而不是自己尊敬的物理老师呢?
乐义留恋学校,除了因为想着天天见着惠莲,就是因为跟着物理老师能学到许多实用的知识。物理老师是个胸无城府,喜欢逗人的乐天派,比车水三叔还逗。有次到九十九岗的学校农场种甘蔗,全校师生的午饭都是在农场的饭堂搭食。午饭时候,同学们都汇聚在那间简易的厨房前的空地等候开饭,乐义见班上几位男同学围住物理老师,在看他表演什么,也就好奇地凑过去。
原来,物理老师将饭票放在铁饭兜里,饭票是拇指大小的薄纸片。他左手捏牢饭兜壁,右手握金属汤匙,扎了个马步运了运气后,在饭兜外的底部轻轻一敲,“当”的一声,饭票竟然给震得弹起来滚了两个跟斗。然后,物理老师叫大家试试,几个同学跟着仿效,可即便用更大的力气把饭兜敲得尖叫,惊动了更远处的同学,饭票也只是微颤一下。大家面面相觑琢磨不透:物理老师隔着厚饭兜底,汤匙轻敲,就会传上更大的动力让薄纸翻滚,物理的奥秘在哪?
“大家知道是什么原理吗?”物理老师不动声色地问,一脸诡谲。没有人能回答。乐义要求物理老师再表演了一次,还是看不出眉目。他不服气,又缠着物理老师要求再多表演一次。“再多做几次你也是弄不懂的。”物理老师故作高深地卖关子。“行,你再做一次,我保证能弄清楚。”乐义发誓。物理老师再表演一次后,乐义看出门道了,他忍住内心的得意,接过物理老师的饭兜,端在胸前,也仿效物理老师扎一个马步,右手握汤匙运运气,然后轻轻一击饭兜底,薄薄的饭票竟然真能弹起来打滚。
乐义故弄玄虚地做了个收势,调侃地瞟了物理老师一眼,才对诧异的同学一语双关地说:“要懂气‘攻’才行。”物理老师会心地笑了。原来同学们目不转睛盯着物理老师敲饭兜底时,乐义却特意寻觅物理老师其他部位的变化,他瞄到物理老师的嘴唇在每次敲饭兜时,都很轻微翕动一下,这微小的变化,不留意观察是看不到的。乐义明白了,薄纸饭票弹起翻滚的动力,不是来自兜底的敲击,而是口中同时暗暗吹气,物理老师扎马运气是故弄玄虚引开注意力。于是他也幽默地摆个扎马运气的噱头,愚弄同学。平时对反应敏捷触类旁通的乐义有好感的物理老师,当场大赞乐义聪明机灵。
物理老师不但负责教物理课,还兼职学校的设施修理。于是学校上劳动课,物理老师很多时候都来找乐义当他的助手,去更换学校的电线、广播线,或给新的屋舍装电灯,修理学校供水塔的抽水泵,修理学校农场的手扶拖拉机,并手把手教他开。他成了别的老师笑说的那样:是物理老师的贴身弟子。因为物理老师的特别欣赏和宠爱,以及不断学到充实的操作技能,才留住了曾经和何祖汉相约弃学的他。
现在那书还有必要念下去吗?电工技术已掌握了,闲暇已经可以独自帮村里的人安装、修理电灯和线路,手扶拖拉机也懂开,且懂得简单的修理,学校除了这几样技术,似乎没什么好学的了。至于生活的哲理,跟广州知青玩在一起时,听到的见到的比班主任讲的实在得多。班主任经常在放屁,说什么中国解放了,劳动人民终于摆脱了封建枷锁的桎梏,呸,我们卜佬的身份算不算枷锁,来去受限制、注定永远低城镇人一等,这就叫以工人阶级为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
阳光将坐在草坡上痴想的乐义灼醒了,哟,趁圩的农民开始陆续过水闸回家了,大概过了两个小时了吧。“不去上学了。”他冲口对自己说。这样读书下去只不过挣得一张揩屁股也痛的高中毕业证,毕业后还不是照样要吃谷!况且,现在再去上学也没意义了,超过近两个小时了,算迟到还是旷课?
乐义走回芦苞街上。现在就回村吗?父亲肯定这样骂:“既然不上学,为什么不去生产队开工!”还是暂不回村好,待到中午放学时间到了才回家,那时父亲便不思疑自己逃学了。乐义推着自行车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逛,趁圩的人不少,要像过水闸一样磕磕碰碰。他忽然想起何松在街上卖香瓜,估计未卖完,过去看看顺便借两角钱,到新华书店买本“收音机维修原理”,有空学学修理收音机也好,趁未毕业,有不懂的可以请教物理老师。
快要走到卖农产品的那段街道时,乐义望见二三十个人围作一圈议论着什么。他好奇地加快脚步走前去,支好自行车,挤入人墙看看究竟。却见何松一脸惊惶懊丧、楚楚可怜地站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央。
原来,何松早上来到街上的骑楼外占个摊位,将瓜垒成一大堆摆卖。卖农产品的人都是把瓜菜摆在骑楼外的街边,方便逛街的人看见,自己则站或者蹲在骑楼内避阳光。芦苞人说的骑楼,其实是店铺门前檐瓦向外大幅伸展造出的走廊。何松将空箩放在瓜摊后面,上面横搁了扁担就一屁股坐着,这比站或蹲舒服多了。像以往卖东西一样,他把收到的钱往裤裆间的空隙一塞,钱就掉进屁股下的空箩里。
很快,何松就卖出了大半。
一个身穿花的确良短袖衣,腰束中短裙的女青年来到何松的瓜摊前:“亚叔,香瓜卖多少钱?”
不用猜,看衣着打扮便知道她是知青了,因为本地姑娘是不穿裙子的。何松答:“五分钱。”
“嗬,不算贵,但瓜的模样好像都给虫子蛀过。”姑娘动了买心,打量着说。
何松见有主上门自然高兴,说:“就只几个有虫口子嘛。哎,一担瓜那么多,总难免有几个的了。”
“也好,明天休息回广州,拣五斤带回去送给朋友吃。”姑娘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很专注地左翻右弄那堆香瓜。一会儿说这只太黄,这天时太热,回到家就烂了,一会儿又弹那只,说外表皮太粗,瓜肉肯定不甜。其腌臜挑剔的动作,令性格愔愔缓懈的何松心里也怏怏生厌:这女孩太小家种了!
姑娘耐着性子拣出两只后,说腰弯久了酸累得很,用右手轻轻捶两下腰背,索性蹲下来拣。何松不经意地瞟了姑娘一眼,这一瞟,顿时令他止不住连连咽口水:姑娘蹲下,裙子变成一个向着何松的大喇叭,喇叭里头,雪肌嫩脂的大腿和屁股仿似两个晶莹的大白萝卜拼在一起,将窄似竹签板的内裤鲜明地衬托出来。
城市女人的内裤原来恁省布!何松从瞬间的窒息中缓过气来,他屏住狂跳的心,不敢盯着那处看,怕姑娘察觉,只是偷觑一眼又做贼心虚地瞄瞄前方,看看有没有人逮着自己的心思。
姑娘挑了一会儿,看样子还是不满意,她将原来挑出的两只香瓜也放下:“亚叔,没法拣了,这些瓜的外貌送人还是不行。”说完拍拍手上的泥尘,站起来施施然离去。
何松目送姑娘摆动袅娜的身姿没入趁圩(方言:赶集)的人流中,仍拽不住飞越的神思。好一会儿,邻摊卖番薯的外村人警惕地往四周打量一下,才凑过来拍拍何松肩头,把魂不守舍的何松蓦然惊醒。
“大哥,你看看你的卖瓜钱还在吗?”卖番薯的说。
何松赶忙低下头,目光穿过自己的裤裆望向的箩底,心里倏地惊悚:妈哟,适才卖瓜收下的大约有三十元的元角分票全不翼而飞了!
另一边卖瓜菜的女人,及其他卖农产品的农民也都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