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摩拳擦掌迎夏季双抢夏季赶收赶种。的日子又到了。这些年,公社一成不变地在双抢前,集中各生产队队长召开双抢动员大会。马玉坤在会上豪言,芦苞公社响应毛主席关于“敢想敢说敢干”的号召,在晚造收成后加种一造小麦,将一年只生产两造粮食的落后传统打破,创造一年三造收成的奇迹,争取早日实现大寨公社这个宏伟目标向党汇报。
这次会议回来,伟根给何岗村带来一个好消息:公社给每个生产队配给一台电动脱粒机。并且要求在今年冬季加栽一造小麦。
第二天,公社的手扶拖拉机果然将一台外壳墨绿色的崭新机械载入村来,放在晒场的农具房旁边,引得平时少见机械的何岗村的社员和小孩,都好奇地围着那机械指指点点,议论猜测。伟根将会上马书记的介绍转述给大家:只要将割下的禾把塞入机械的肚里,机械的圆管便流出谷子,稻秆稻草从另一边喷飞出来。社员无不兴奋至极,喜形于色,今后不用再挺着腰手举禾把,费力地打向禾桶脱粒,或在晒场用打禾棒慢吞吞地敲出谷粒了!脱粒机省力气,还省下巨大的工时呢,赶种一造小麦的时间应该绰绰有余了。
马书记要求赶种一造小麦的指示,一直萦绕在伟根的心间。吃过晚饭,他撂下饭碗去找车水三,一起上何志远的家,商量近日的工作安排。车水三是记工员兼会计,何志远是出纳,两个都是队委。
“现在两个人伺候那台脱粒机,实际时间只二天就可干完脱粒的工作了。过去我们二十个人用禾桶和禾棒靠力气打谷脱粒,要完成脱粒还须十天半个月。我看先将稻谷收割了,用平板车拉回晒场。第一时间将田腾空出来马上翻耙插秧。晚造收成等于提前了半个月以上,对于冬种小麦就有时间保证了。”伟根分析。
何志远点点头:“这样冬种小麦就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了。”
何岗村人从没种过小麦,那是件新鲜事情,不知小麦在南方的具体生长时间,多少会担心挤占了两造水稻的生长期。
车水三抽着烟,脑海里想象日常工作的过程,考虑在提高工作的过程会产生不顺利的可能。他思忖一下,说:“过往,我们的牛干活,是干一天,歇一天的,按现在这样计划的话,就必须每天不停了。”
“对,不能停,停了就等于只赶快了七八天。”伟根说,“叫何奇勇(因为兵哥勇是五类分子,伟根不敢像村中的人那样尊兵哥勇为叔公)不要放牛了,牛整天要干活,就带三四个女人,哦不是,带三四个知青去割牛草,推一台平板车去装草回来,利用中午和晚上的歇息时间喂牛。”
“不要推平板车去割草,我们生产队才只有两台平板车,运禾把回晒场都赶不及。割草一天才割十来担,用人挑吧,走几趟就行了。”何志远提醒伟根。
车水三还是思考牛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说:“天气酷热,割禾插秧田水都烫脚,牛儿连续十多天超时耙田,受得了吗?”
“受得了要干,受不了也要撑着干,人都能熬得住,牛怎么不能呢?”伟根拿出军人的气概说,“马书记说,人定胜天,只有不克服的困难,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刁他马头,说就容易。”车水三嘀咕一句,但还是同意伟根的建议。
于是三人做了简单的分工。因为何志远年纪大点,对牛耕作的活儿在行,由他负责带领犁田耙田下基肥工作,每割完一块田就立马犁翻耙匀施肥。车水三带两个社员负责打谷晒谷,堆叠禾草,明天公社的电工来接线,教他们操作脱粒机。伟根负责统筹一割一插的工作。
车水三说:“我们不能闲守在晒场干等社员送禾来。搬运禾回晒场的工作也由我们来干吧。反正那脱粒机不用整天开的,只要下午收工后开它一会儿就脱完谷子了。大不了明天顺便叫电工帮帮忙,在农具房的檐下装一大电灯泡,必要时可开夜工脱粒。”
何志远接口:“现在太阳烈,两天可晒干一趟谷。晒场还需要多安排四五个社员摇风柜扬谷,分出瘪谷饱谷。”
“哦,我忘记告诉你,那台脱粒机旁边配有一个风柜,同时配套电动扬谷。”伟根说。
何志远一听开心了,辛辛苦苦打禾粒二十多年的双手,如今竟有省工省力的新奇电动机械代替了,他感慨地憧憬:“嘿,大辘墨条赶不上大支毛笔蘸啊!不是么,那机械就是一支大毛笔,任你们怎么死劲地磨呀磨,到头来只够它蘸一蘸便蘸光了。”
“哎,还有,我看午饭晚饭都集中由生产队煮,这样利于统一时间干活安心生产。”车水三提议。
伟根点点头:“这样也好,该叫谁煮大锅饭呢?”
“就叫美姐、翠儿和牛牯全嫂吧。”
伟根连忙反对:“不行,煮饭怎么说都比割禾插田轻松,安排我老婆干,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也会有意见。我们队委的老婆最好都不安排煮饭,就换上何添祥老婆吧。另外何乐宁存贮在仓库的番薯开始冒芽了,明天正好圩日,我看三哥你带一个知青先把它卖了吧。”
“现在时间紧,派出两个劳力卖两担番薯不合算。反正明天开始开公共饭堂,倒不如把它做饭吃掉算了。”车水三说。
伟根觉得好主意,赞同地点头:“这样更好。”
工作谈完,从何志远家出来,大约是八时多了。伟根逐条巷逐家逐户将明天的农活作了具体的通知。回到家中,十时多了,整个屋子黑灯瞎火。他没有点灯,借着星星的光亮在天井洗个澡,然后踮手踮脚趟到自己的房门口,轻轻推开房门进去又小心掩合,摸索到床前撩起蚊帐钻入去睡了。他不想惊醒鼾声柔酣的翠儿。
翌日早上,伟根按自己的通知,提前一个小时吹响开工的哨子。
或许是脱粒机鼓舞了精神,社员对今天提前一小时开工不但没有怨言,走来祠堂门口集中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较之之前的懈怠拖沓明显有天渊之别。
大多数人力都是投入割与插的工作中,故而社员们除了必戴竹笠外,都不约而同背了个用竹与葵叶编织的龟壳型的葵蓬,外面看过来,俨俨是一支由一只只大乌龟凑合的队伍。
队长伟根开始派工:
“这样吧,割禾插秧耙田都是累活儿,知青熬不了的,脱粒和割牛草还是安排知青去干吧。三哥带两个知青去运禾、脱粒、晒谷、堆草,余下的知青跟何奇勇去割牛草。”
“队长,我想去耙田。”知青祥要求。
车水三戏谑他:“你行不行呢?你没和牛打过交道,弄不好会淹死牛的?”
趣事重提,触动了大家的神经,自然开怀大笑。虽然亚富回城了,但“淹死牛”成了讽刺知青的典故。
伟根心里认为知青不怕苦累,积极向上精神可嘉,就安排知青祥去了犁耙田的一组。
镰刀快乐地舞动,清新怡人的稻香揉着收获的喜悦溢满伟根的心田。他忙碌地跑来跑去,指指点点,金黄的稻禾正给一大队“大乌龟”快速啃噬。
估计干了近两个时辰,伟根觉得酷热异常,看看田野,仿佛热量不是太阳喷下来的,是地壳下有一把火烧着,地面蒸腾起无数袅娜的水汽。见大家身上大汗淋漓,脸上汗滴如雨,伟根便高声招呼大家到田边的高墩上休憩一下。
高墩上长了一棵很大的水蒲桃树和两簇大竹,刚好挡住东方的阳光,遮出大大一片荫。社员纷纷解下竹笠葵蓬,胡乱一放便走去树荫下休憩。没有一个人不像从河里捞上来一般。
“热死人了。”牛牯全索性将湿漉漉的汗褂卷作一团,用力一扭,汗水如下雨般吧嗒吧嗒流落地上,再用拧干的汗褂作毛巾,抹身上拼命往外涌的汗。其他人见状跟着仿效。一时间,男人们都成了光膀的汉。
“很口渴。”何奇武感叹。
伟根也觉咽喉干涸,才想起忘记吩咐煮饭的人先送两桶开水来:“我一下子忘记了吩咐她们先烧开水来。”
四方饭盖不满地哼了一声:“还用吩咐吗?这事儿做厨房的就该想到的嘛。”
“或者是头一天开灶,所有东西都要洗涮,一时忙不过来。”何志远体谅地说。
何添祥心里怪内疚的,伟根安排他老婆煮饭,可是个轻活儿,他庆幸得很。但老婆的工作做不足,为难了大家,心里自然有种有负别人关照的不安:“我回村担一担开水来吧。”
伟根觉得何添祥干农活的效率比乐义快,就叫乐义回村担开水。他清清嗓子就伸手入裤袋,何志远知道他又要“田头地间休息学毛著”了,便说:“今天大家一心战双抢,都很累了,别念了吧。”
“不行,抓紧革命促生产嘛!”伟根很严肃认真,“马书记说对待毛主席语录,要有三点钟就去等六点钟的班车的虔诚态度。”但很快,伟根翻语录的手停住了,他无意向外望的双眼被什么吸引了。大家由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村出来的路上,一个佝偻的耄耋老人一手拄拐杖,一手把住肩上的担挑,担挑两头是竹篮,各盛一只陶罐,颤巍巍往这边走来。
“是鸦老太,她送开水来了。”有人兴奋地说。
出乎大家的意料,没有安排她烧开水的呀。
“哎呀,观音太走路都不十分踏实,若不小心踢着个草头什么的,随时会摔倒。”柳玉娇说着不顾疲劳,紧张地向鸦老太跑过去,翠儿和大庆老婆、伟根随后跟着跑过去。
伟根一离开,大家没事做,找一点乐事打破闷坐,消除劳累。
“傻仔汉,你爬上树上尝尝那水蒲桃熟了没有。”四方锅盖对何祖汉说。
“果子才泛微黄,肯定没熟。”何祖汉摇摇头。何志远搭过来:“管它熟透没熟透,摘下来大家解解渴。”
“解什么渴,酸涩味。”
“别理它什么味,大家没事做,摘下来大家过过牙瘾就是了。”
何祖汉见何志远坚持要他爬上树,于是就爬到树上,不分生熟,见果子就摘了往下掉,大家就着涩味祭祭清寡的牙齿。
何祖明老婆望见田头处长着肥嫩的野花菜,便去采摘。“明嫂大安人,摘来有啥用?”何乐宁老婆问。“可以当菜吃的。”“这些天都是生产队饭堂开饭,不用煮菜了。”何祖明老婆笑了笑,不答话。何志远老婆捅捅何乐宁老婆:“她是采回去喂猪崽的。”
这头,伟根他们来到鸦老太身边,翠儿取过鸦老太的茶水担,挑回田里。伟根又好气又心痛地责怪鸦老太:
“阿太,你这是——唉,连走路都不十分稳定,还担水来干吗呢!”
鸦老太咧开没牙的嘴一笑,满脸皱纹挤得更深:“这太阳太毒,干重活要喝水哩。”“唉,就凭你两瓦罐水,大家嗅一嗅就干了,够谁喝呀?”“不够喝我现在回去再烧。”
鸦老太小孩般认真的神态,令伟根直想笑出来,人老了有时真的会返老还童的。他亲热地搂着鸦老太的肩头痛惜往村里撵:
“这里不用你帮忙,我会安排别人烧开水了。太阳开始热啦,你回家吧,小心这些耕作路,坑坑洼洼,时高时低,乱草杂瘩绊脚。”
鸦老太莞尔一笑:“走了八十多年了,没事没事。”
鸦老太拄竹棍一顿一顿地往回走。柳玉娇不放心,对伟根说:“观音太眼力不太好,我送她回村吧。”
伟根点点头。
翠儿到田头放下两小瓮水。何添祥感慨地对大家说:“鸦老太真是太好人了,世间难得啊。她不顾路上会摔着的危险,送茶水来。”
何志远老婆由衷地说:“鸦老太不会摔倒的,好人天祐。”
柳玉娇拉着鸦老太的手往村里走,走着,联想起往事,她竟感动得哭起来:“观音太,你太喜欢理事的了。”
柳玉娇一直叫鸦老太做观音太,观音太这名字是她创作出来的——几年前的一天,生产队下午收工了,柳玉娇想想自留地种的白菜该拔拔草松松土了,便没立即回村,去自留地忙了半个时辰,回家时天色开始转黑。她路过鸦老太家顺便接两个小孩回家,隔着院门望见院子里没有其他孩子了,小三、小四俩正和鸦老太面对面坐着,捧起饭碗吃饭,鸦老太用食指小心翼翼将粘在碗外边的饭抹起,塞回嘴里。鸦老太是没有计划煮孩子的饭的,孩子肯定是吃了鸦老太煮给自己的饭了,柳玉娇这样想着走入院里。果然,她看见鸦老太的碗里是棕黄色的饭汤,鸦老太将米饭给两个孩子吃了,她自己用凉开水泡锅巴吃哪!再看看孩子吃的是菜心嫩叶,鸦老太吃的是菜梗,两行眼泪瞬即掉下地,她激动得颤声责怪两个孩子:“你俩怎么在鸦老太家吃饭呢?”
鸦老太照例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嘻嘻,刚才我吃饭了,问他俩想吃饭不,他俩点头,我就一人盛了一小半碗给他俩,还不知够不够饱呢。”
“鸦老太呀鸦老太,你真是菩萨现世,是观音老太,上天一定保佑你长命二百岁。”柳玉娇无法表达对鸦老太的敬爱,搂着鸦老太颤抖地哭起来,险些儿控制不住下跪了,两个孩子瞪着困惑的眼睛看着妈妈。
鸦老太被人称作“观音太”是由那时开始流传开的。
下午开工时骄阳如火,可何岗村的社员仍必须奋力“双抢”。
知青祥认为自己已经深谙牛性,不用别人在旁边指点了。他显得很熟练地走到自己驾驭的牛旁边,解下牛绳,轻轻拽拽,牛便低下头。他伏着牛脖子抱紧,脚踏牛角弯,牛一抬头,将他稳稳当当地送上背上。他调整身姿坐稳,感觉俨如一个将军上阵。经过头天何志远的手把手点教,知青祥果真掌握了犁田的诀窍,不像开始时,将犁头揿深了牛拉不动,提高了,又犁不着田。“双抢”干了四五天了,他都是独自操作的,他发觉驭牛犁田耙田还是件有趣的活儿,一根竹鞭,一声吆喝,心里总有驾驭的满足感。
“牛可不可以像马一样跑步呢?”他忽然突发奇想,就抽打牛屁股,牛痛得真的小跑起来。
经过去开工的社员身边时,有社员称赞他:“知青祥真聪明,只学了一天,现在就是老手了。”
这一赞扬,令知青祥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了,他模仿电影《地道战》中的鬼子队长山田,挥鞭向前一指:“向前进。”然后狠抽牛几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