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兰惜回到寝殿,支走了一旁打络子的小芊,掩上扇门,走到正在阅书的莞尔身旁,低声说:“娘娘猜得没错,确实是拓跋公子。”
莞尔手中书卷一掷,凝眸紧问:“你瞧见了他?”
兰惜撇了撇嘴,摇头道:“没有,”接着压低声音,又道:“但是奴婢瞧见了一个人,董叔。”
莞尔不再言语,沉下眸华,淡淡应了声:“你也累了一天,歇息去吧。”
夜阑人静,烛火熄灭,银白的月光穿过窗投射进房内,本是一层柔美,却因心境,看上去更加殇冷。莞尔披衣来到窗前,有微风吹过脸庞,细细绵绵,让失神的心智渐渐清醒。举目远眺,天边那轮寂谧的孤月是否也如现在的自己,被无际的黑暗深深笼罩,情有不愿却又不得不接受。
侵晨,阳光穿过薄雾,透进茜纱窗,洒得屋内点点金晖。兰惜依旧取出一匣子颜笔,有黑色、红色、棕色不等,一笔笔一层层地为莞尔细细描绘,复又用蜜蜡般的膏脂涂盖脸颊,直到看不出真假。她轻轻地为莞尔篦着秀发,牢骚道:“这画笔都短了一大截,到底得等什么时候啊?”
莞尔对着镜奁瞅瞅脸上的疤痕,沉默良久,平静的说:“快了。”
兰惜并未觉察到莞尔的神情,以为有了指望,喜道:“昨日回宫听得小芊说皇后召见主子,可是想到了法子?”莞尔伸手轻抚上自己的脸颊,点点头:“唔。”
“那主子为何愁颜?”
愁颜?莞尔怅然地笑了笑,却是不语。兰惜觉察异样,紧声问:“皇后娘娘给的什么法子?”
“皇后让本宫再失一次面颜!”兰惜是宫里除元烨外,唯一知道自己面颜无缺的人。告诉她计策,是怕事发突然,她一时难以接受,依着脾性,将真相原委脱口而出。
“奴婢不懂,是真失还是假失?”兰惜悟不透,颤声的问。
莞尔浮起自嘲的苍白笑靥,道:“本宫想,这次应该是真的吧”
兰惜心内乍然一骇,满面恐惧之色:“那主子自己的意思呢?”
“本宫允了!”一字一句的道,说给兰惜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哐当——”兰惜手中的犀角梳篦随然委地,她惊慌失措地拉着莞尔手臂,劝阻道:“娘娘的脸完好无缺,是这天下最美的容颜!怎能说毁就毁呢?”
莞尔内心万千感概,对着她温然一笑:“傻丫头,本宫都不怕心疼,你哭什么呀?”
兰惜牵住她衣襟,双眸微见泪光,跪下了身,哀求道:“奴婢宁愿毁的是自己的脸,千刀万刀奴婢都能忍,可娘娘是千金之躯,怎能受那利刃之苦啊?娘娘,你不能应允,万万不能啊!”
“容颜不过皮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要也罢!况且它早就毁了!”莞尔心中,与赫澜分别那晚,这副皮囊只是皮囊。
“娘娘开始说疯语了吗?”兰惜拾起妆台上的湿帕巾,激动地擦着莞尔脸上的疤痕,也顾不得力道是否会弄疼了她,那洁白莹润的肌肤便一寸寸显露出来:“这是好的,好的呀!……”
“兰惜!”莞尔握住她的手,迫使她停止手中动作,直视道:“本宫虽贵为太子妃,可头顶还有太后皇后!有些事不是本宫能决定,有些事也由不得本宫不做!”见兰惜稍稍平复,莞尔放缓了语气:“这不是从前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府邸,而是皇宫,是人心如海、权欲倾轧的皇宫!”
“娘娘,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兰惜的双眸一半期望,一半绝望。
“本宫心意已定,你又何须如此。”莞尔摇头,扶起她:“荣辱无常,祸福旦夕。如今深居在如履薄冰的宫闱,本宫早已断了念想,只求能保得宗族平息安宁,便此生无所憾。兰惜,你是宓府的人,也是本宫在这皇墙内的唯一亲人,所以你要替我保守秘密,让我们一起演好这出戏,能做得到吗?”
兰惜若有所懂,虽心有不忍,可莞尔眼里的决意让她不得不咬牙点头。
宸元殿书房内,宪帝微眯着眼睛身子向椅背上一仰,打量着跪立的萧汉甫和宓海朔,十日已过,军饷一事也该有个眉目了。他吩咐二人起身,悠然问道:“二位爱卿,漠北军饷进展如何啊?”
萧汉甫一拱手,躬身奏道:“禀皇上,臣回去就照会户部,彻底清查国库,确认银账相符,毫厘不差。”
听了这话,宓海朔顿时满肚子的气要发作,一脸不高兴地打断道:“差的是我前方粮草,五万大军驻扎漠北,所带军饷皆已耗尽,户部迟迟不补。当地官员手里光户部借据,就三千万两,难道户部做得都是欠账?还请皇上圣裁。”
萧汉甫知道宓海朔为人正派,早已有所防备,滴水不露地回道:“太尉,且听老夫把话讲完。国库银账相符,确实不假。京都到漠北,路途遥远,单是军饷运输就要多耗一倍银两。户部一面四处调运军饷,为的是当地百姓正常生活的安稳;一面先让当地自筹,解燃眉之急,等粮草运抵后,再凭借据补发欠款。”
宓海朔冷冷瞧了萧汉甫一眼,嗤道:“丞相大人是没有到过前方,那么老夫来告诉你:当地官府强征粮草、商贩趁机高抬物价,百姓流离,耕田荒芜。这就是大人的解决之道?”
萧汉甫心底咯噔一下,没料到宓海朔调查如此深入,猝不及防地叹声道:“太尉大人,你也该谅解,户部对银两的划拨都要严格的管控,除了打仗,还有很多地方要用银两。”
沉默良久的宪帝坐直了身子,抬起眼帘,对两人的话不置可否,缓缓又问道:“调运的粮草还有多久能到漠北?”
萧汉甫回禀:“臣已经就近调运了两千石粮草,最快的一批有五百石,三日内便可到达。”
宪帝目光犀地扫视二人,半响,才敛了神色,问:“对于发生此等军饷之事,两位大臣有何见解?”
萧汉甫稍一思量,心中已想好了说辞,庄重道:“此事应从三个方面看:一是军队对粮草估计不详;二是户部对运输时间考虑不周;三是各级之间的通传不力。因此,臣以为,此事要分而治之。”
宓海朔闻言,有些不满地看着萧汉甫,激愤道:“丞相的意思就是说我军营也失了责?当地官府手里拿的是盖有户部印信的借据,我这可是有铁证的。”
萧汉甫被宓海朔步步进逼,只得双手拱揖,义正言辞道:“现今朝廷确实存在贪贿渎职的局面。所谓“正法以齐官,平政以爱民”。臣今日就斗胆请旨:清理积欠,整饬吏治,永固江山。”
萧汉甫的此番话让宪帝深有同感:如今吏治腐败,贪贿成风,必须横下心肃整朝风。可是边陲不稳,自己也体况愈下,很是担心因整治造成朝中内讧,撼动江山根固。此事一直困扰宪帝已久,他在等契机。大手一挥:“丞相大人言之有理,你们俩一文一武,是朕不可获失的股肱臂膀。军饷的事既已解决,就到此为止。至于匡正朝纲,容朕再想想。跪安吧”。萧汉甫和宓海朔跪安退出。
李来寿候在殿外,见二位大人退出,领着自己的徒弟金禄进殿,为宪帝换了盏热茶。他瞅着宪帝单手摁着眉心,一脸的愁容,眼色示意金禄,金禄会意,端来一个珐琅彩五福葵花盘子。李来寿接过,躬身上前,道:“禀皇上,宫务府新造了两对双喜双如意镶嵌珠石翠花。您看?”
这般翠绿色泽,配上她如花笑颜,一定很美吧?宪帝举眸屏息,眉目隐着不易轻察的落寞,片刻,倦怠的摆了摆手:“送去翩然宫!”
皇上心中记挂的人还是她!李来寿恭谨退出,将葵花盘递给殿外的金禄,交待一番,复又进了殿,轻声说:“皇上可是乏了,要不要奴才伺候着你四处散散?”
宪帝回神过来,不多加思索的道:“就去淑妃那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