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整个皇宫乃至京城才算是彻底冷清了下来。
自她在朝堂上发言那天起,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关于新皇后的流言都彻底灰飞烟灭了,至少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谈论有关于她的是是非非了,就连凤临宫中侍候的人,态度也比先前恭谨了许多,走到哪儿气氛都很凝重。
表面风平浪静,但穆倾心深知,这是暴风雨的前兆,所以刻意叮嘱文月要处处小心。毕竟忠君爱国的大有人在,想要清君侧的也不在少数。她素来背负着红颜祸水的名声,又用不为人知的手段‘虏获’了‘圣心’,难保不会以祸国殃民的姿态迅速崛起,要那时,再想灭她只怕不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她萌芽之前除之后快。她当然知道,打从她在朝堂上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就有不少人想要取她性命,太后,张靖贤,就连父亲穆正都有可能在列……所以说,从她一只脚踏入金銮殿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了轩辕陌风手上,若现在失了他的支持和庇护,她必然是死路一条。好在她还没有物尽其用,他便是心存忌惮,一时半刻应该也还不会动她。
本以为要到秋收之后才会开始为税收和准备冬日的各项祭典开始忙碌,谁知道正赶上三年一度为军中将士添置冬衣和五年一次帮宫中仆婢更换新装碰到了一块儿,军中宫中每人两套冬装两套春装,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尤其在新一年的赋税还没有开始上缴的‘年尾’,要拨出这么大一笔开销,对朝廷来说是大事之中的大事。
本来这种大事该早作准备,但是因为先前要忙选后和大婚的事,这才拖到了八月,礼、户、工、兵四部尚书连合上奏,请皇帝拿一个主意,看是下令各个与朝廷有业务往来的民间作坊日夜赶工,还是干脆把这件事延缓到明年再执行。
轩辕陌风皱了好长时间的眉,一半为思量,一半为恼火,但偏偏又不能怪谁,毕竟他大婚一场确实花了不少时间金钱以及人力物力。
此次连平日只管出钱的户部都有份上书,分明是在暗示国库自选后大婚之后,一时之间难以负荷这么大的钱银支出,但是若拖到明年,只怕会动摇军心,最终引致民心不稳……连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数以万计白花花的银子?纵使他有轩辕陌风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变出那么多的钱财?
“不能拖到明年!”穆倾心见他迟迟没有表态,思索了片刻便脱口而出:“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管其他方面怎么节俭,都不能延迟发放或是缩减了将士们的吃穿,否则,天寒心更寒,到最后,只会有伤国本!”
轩辕陌风眼神一闪:“皇后也认为,必须赶在入冬之前将将冬衣发放至将士手上?”
“嗯!”穆倾心郑重地点了下头,看了眼满朝文武,略显忐忑地道:“但是……大可不必从外面采买!”
“哼!”张靖贤袖袍一甩,出言不逊道:“不从外边采买,难道要我们自己做不成?”
“是要自己做,但不是你们做!张大人,你做得出来么?”穆倾心抢白了他一句,转而试着向轩辕陌风建议:“我们可以让坊间的妇人帮忙做,普天之下,会纺织女红的女子何其多,在各个地方将她们聚集在一起为朝廷制衣,这样一来,即可免人手不足之困,也可解时日无多之难!”
听了她的提议,轩辕陌风并没有言语,只是看她时的眼神多了一些探究,令人感到不安。
“启禀皇上,皇后此法万万不可!”这一回,张靖贤并未急着诟病她,反而是御史大夫金焰黎稳稳的开口。穆倾心一眼看过去,见是他,顿觉头疼不已。这家伙是一众言官的老大,统领着各级官位的御使专司监察弹劾,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咬着人不放。行事向来刚毅果断,作风极其强硬,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正直不阿得连先帝都忌他三分。她从第一天临朝便对他心存忌惮,知道这定时炸弹迟早要弹劾自己,只等着搜集更多的错处好将自己一网打尽,难道说,就是现在?
轩辕陌风似乎也有些紧张,捻了捻手指才问:“金爱卿有何见解?”
金焰黎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微臣以为,皇后临朝已然不妥,如今公然议政,又教唆皇上令举国女子公然外出营生,司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为保江山社稷,龙瑞千秋万代,还请皇上立刻废黜皇后并处以极刑,纠过拾遗,方能以正视听!”
听了他的话,穆倾心顿时傻眼,她才做了二十来天皇后,居然这么快就有人赶她下台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只可惜,这人不是轩辕陌风!
以往金焰黎奏本都有不少人随声附和,但这次例外,就连明摆着和新皇后不对盘的张首辅都不置一词,左丞相穆正更是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百官心中都有一杆秤,在衡量穆倾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与其说是衡量,倒不如说是观望。都以为这是场江山与美人之间的较量,其实不然……
“何至于那么严重?金爱卿未免言过其词了!”轩辕陌风脸色发青,语气中的不悦任谁都听得出来。若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必会立刻迎合圣意并且请罪,但金焰黎是何许人也?不仅没有屈服,反而将背挺得笔直了,低垂着眼帘与上位之人对峙。若非直视皇帝要受剜目之刑,只怕他此时已经梗着脖子怒目相对了。
抬眼瞥见穆崇礼正欲抬脚上前,穆倾心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语气却很是不以为然:“我这才做了几天皇后,你就劝皇上杀我?即便是看在大婚所花费的几十万两银子的份儿上,你也不该出怎么个馊主意啊!”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瞠目,金焰黎身体和脸色一样僵硬,就连轩辕陌风都一个不满的眼神看了过来。
冷笑话说完,又扫了一遍众人的神情,穆倾心这才言归正传:“金焰黎金大人是吧?我问你,一直以来,朝堂购买的布料衣物是谁做出来的,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问题似乎是毋庸置疑,又或者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所以没有人搭腔。
“既然从外面买回来的衣服也是女子所制,那么这司晨之心又是从何说起呢?”
金焰黎仍是不为所动,沉声道:“事实胜于雄辩,自古**不得干政,皇后临朝已然是不臣!”
穆倾心冷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这些食君之禄的人,真能分君之忧,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解决不了耕种弊端和蝗虫之祸了!假如你认为,我先前提出的两个方案不可行,我大可以和你赌上一把,治蝗灭蝗最多两个月就能出结果,若是没有成效,我把命给你!”顿了顿,见他没有做声,她便又平静道:“我知道你的职责是监察弹劾,但是你要清楚,我身为龙瑞国的守护者,是有义务为百姓分忧的!我在皇上的授意下临朝并且议政,而且从不妄言,你连我的提议都不肯听完,又凭什么断言我有不臣之心呢?还是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根本是无意于后位的?”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选后台上发生的一幕幕都还在眼前,穆倾心入住皇宫发生的一切百官亦有耳闻,她岂止是无意于后位这么简单,根本是恨之入骨……轩辕陌风转头看她,眼神及其复杂。
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穆倾心苍凉一笑,复又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在各城郡以朝廷的名义兴建织坊,将有意者都聚集在一起,人数一定不少,若是抓紧时间,从兴建织坊到赶制成衣,最多三个月,便可完成军队所需之量。普通成衣连工包料五十文铜钱,一件冬衣最多一百文,纺车连买木头到做成,每辆不会超过两百文。龙瑞国三百万官兵,制作五十万辆纺车,六百万件冬衣,所需费用不过七十万两,朝廷在各处皆有闲置土地屋苑,兴建数千间织坊亦不必花费多少,而直接购买六百万件冬衣,少说也要花费一百五十万两,两相对比,作何选择不必我多说!”
一口气说完,穆倾心注意到低下不少官员在掐着指头算账,金焰黎仍然跪在那儿,只是姿态不再强硬,深埋着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若兴建织坊之后却无人问津,届时又当如何?”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金焰黎带来的压抑的气氛,张靖贤破天荒头一次认认真真和她商量起了正经事:“毕竟,大多女子都习惯了闭门不出,鲜少有在外挣钱谋生的!”
“看来张大人真是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尚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在过日子,穷人连病都生不起,谁会有情致去管谁家的女人是否抛头露面了。农忙时节妇人照样下田,买菜汲水,亦是女子分内之事。若是有平台,有机会改善生活,九成九的女人是愿意出来工作的,谁会嫌赚钱的机会多呢?!”穆倾心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第一次觉得他比较祥和。
数日来就连她在朝上看上一眼都会如芒在背的父亲穆正,也开口加入了讨论:“纵使如此,仅为一年只需,如此大量的兴建织坊和织坊亦属浪费!”
“穆大人言之有理!”向来不插手政务的大将军王献军也提出了异议:“再者说了,大多数农家妇人都要在家洗衣煮饭带孩子,只怕也没有那么多闲暇的!”
穆倾心听这粗犷大汉说得认真,忍不住掩嘴一笑:“大将军知道的还真不少!不过啊,就是因为要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做父母的才应该更加努力!将军说的洗衣做饭,花不了多长时间,至于带孩子,大可以把孩子带到织坊去……据我所知,朝廷每年都要花不少银子养着那些不做事的举人,如今有机会将孩子们聚到一块,让这些举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也不失为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语气却像是在哄小孩子,说完又看向父亲穆正:“穆相说兴建织坊只为一年只需?此言差矣,为什么朝廷不能自营织坊呢?”
“自营织坊?”张靖贤吓得长大了眼睛:“产量如此巨大的织坊,朝廷根本消耗不了,难道要让产出来的布匹和成衣都压箱底吗?”
“为什么要用来压箱底?”穆倾心觉得好笑,反问道:“就不能把生产出来的布料衣物便宜卖给老百姓?让老百姓受惠,朝廷少赚点银子,难道不好吗?张大人你仔细想想,那些人为朝廷做事,赚的银子会用来做什么,无非是衣食住行,若是买得起,谁不愿意到年尾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朝廷所制的成衣,若是只赚几文钱,便比外面便宜了一半。若是朝廷继续从商贾手上买成衣,不给老百姓创造赚钱的机会,只会造成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的局面,如此恶性循环,结果只能是穷人永远都买不起衣服,富人永远在赚朝廷的钱。朝廷若是建了这织坊,不仅能帮国库省钱,不出三年,便能解决百姓衣食住行中排在第一位的衣服,衣服穿得暖了,头疼脑热都会少一些,也更有力气去努力奋斗填饱自己的肚子了,是不是?”
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沉寂了片刻,一直默默听着她与群臣激辩的轩辕陌风出声唤道:“户部尚书何在?”
“臣在!”户部尚书余枢铭跨步上前,躬身领命。
“方才皇后所言之物价及兴建织坊之总费用可能坐实?”
那余枢铭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许久都没人理会的金焰黎,想到自己多年来没有建树,新皇后一个点子就帮朝廷省了数十万两白银,又能造福百姓,相差如此巨大……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所言之价,与民间行情相差无几!”
然后轩辕陌风就沉默了,再然后余枢铭就疯了,跪在地上极有节奏地磕着头,哭丧一样哀嚎着:“臣忝居户部尚书之职,既无才替皇上分忧,又无能为百姓解困,实在是罪该万死,求皇上降罪!”
穆倾心忍不住挑眉,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
“都起来吧!”轩辕陌风冷声嘲讽,凌厉的目光刀子般扫向群臣,语气愈发不屑:“若非皇后才智皆在尔等之上,朕又何必请她上朝?”
满满当当一百个大老爷么儿,愣是个个羞得满脸通红,统统把头低得死死地。尤其是张靖贤和金焰黎二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轩辕陌风又问:“纵观满朝文武,可曾有谁如皇后一般,把百姓挂在嘴边的?”
更是没有人抬头……
穆倾心被夸得有点发蒙,茫然又感激得看着轩辕陌风,却发现他盯着百官看的脸臭得可以,忍不住撇了撇嘴,在心里为他们捏了把汗。
“从今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皇后临朝一事妄加非议,违者,杀无赦!”
满朝文武皆伏身领命,山呼道:“臣等谨遵皇上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叫了起,又有一人站出来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皇后临朝议政理当设座垂帘,方合祖制!”
金焰黎这一番话,让穆倾心大跌眼镜,这还是刚刚那个让轩辕陌风趁早灭了他的人么?这么快就不反对她参与朝政了?接受能力也太好了吧?
“爱卿言之有理!”轩辕陌风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满意,微点了下头,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却是问她:“未知皇后意下如何?”
“呃……”穆倾心皱眉想了一小会儿,眨巴着眼睛回答道:“我看不用了吧?反正又不是没见过,面对面说事比较方便,而且设坐垂帘挺浪费银子的……”
还没等她说完,轩辕陌风眼中便已载满了无奈,百官多少都有些无语,看来这皇后不仅节俭,还抠门……
“怎么了?不行吗?”穆倾心见众人神情怪异,不免有些诧异。
轩辕陌风很聪明地将问题丢给了金焰黎:“金爱卿,你来回答皇后!”
可怜的金焰黎,原本只是想表明一下自己支持皇后的立场,没想到摊上了这样的事,左思右想,他灵光一闪,将球又传了出去:“娘娘言之有理,微臣以为便是不设坐垂帘,也无甚问题,只是不知两位丞相……”
无辜被殃及,穆正和张靖贤迅速对视一眼,齐齐躬身答道:“微臣亦以为无甚问题!”
“既然如此,那便一切如故!”轩辕陌风很痛快地一锤定音,接下来安排人手兴建织坊的事情,穆倾心很明智的没有参与讨论。
静静的看着底下的官员出谋献策,莫名其妙的就觉得整个朝堂都有了归属感,是因为百官已经接受了自己,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其中的一份子?无论如何,自己总算在这个金銮殿上有了立足之地,整个过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又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