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格部各路军马在王庭外围了将近三个月,眼看冬天已经过去,春意又渐渐浓起来。其间焦灼的巴山数次想要突围出城,却始终被柯格部堵在城中而不得出。城里的钱粮一日日无以为继。渐渐的,军中的士气开始败落,将败的传言也悄悄蔓延开来。
不知是从哪个营地开始,渐渐有士兵私下里说,柯格部的单于并没有死,当日巴山杀死的只是一个替身。如今真正的单于就在王庭外,只需扬鞭一指,立刻便是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开始,军官们的喝令和惩罚尚能止住这些传言。但是日子久了,这样的传言反而越传越盛,无法禁绝。很多因为单于的死和柯格部的败落而不得不依附在金部下面的人开始有了新的活络心思。渐渐的,人心开始思变。
这一日阳光大好,虽然空气中还有丝丝寒意,却已经阻止不了太阳越来越浓烈的热情。一望无际的枯草下隐隐泛出了一层鲜嫩的绿,也有一些早开的野花,已经舒展着各色的花瓣,在微寒的风中招摇。
骑兵营的统领托贝一肚子怨气,牵着马到王城南面的湖边饮马。他挑了个清净地方,身边两三块巨石,便放着马去湖边,自己靠着石头坐了下来,静静地想起了心事。
他本是赤咄部的承领将军,位在昔日的葛里之下。只因为昔日柯格部的单于有恩于他,前阵子桤木王带着赤咄部对新继任的单于宣誓效忠,他私下里颇有微词,传到了桤木王耳中,便将他贬斥到骑兵营做了个小小的统领,冲锋陷阵的时候也是个炮灰的角色。可是眼下王庭里四处戒严,风声鹤唳,他一个小小的统领纵然满腹委屈,却也翻不起任何波浪,便只能抱着怨气屈居人下。
想到此,满目的春/光便立刻索然无味。如今柯格部卷土重来,四面围城,军中谣言四起,有的竟说前任单于尚在人世。虽有几个小兵因被军官当面听到而以祸乱军心的罪名斩了,却依然挡不住传言越散越广,军心动摇。
托贝心里有些疑惑。眼看着流言越穿越真,难道柯格部的单于果然还在人世么?哪怕是不在了,眼下柯格部四面围城杀气腾腾,城中早已暗潮汹涌,破城只怕是早晚的事情。巴山这单于的位置还能坐多久?
托贝想着这些事,兀自盯着面前的湖水出神。刚刚入春,湖水也像是一夜之间被注入了生命力,冬日的冰层消融开来,尚有一些破碎的浮冰,还半沉半浮在水面上,随着风起的波澜上下摇摆。阳光照下来,波澜的湖面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金子般耀眼。
正在出神间,托贝忽然听到有几人由远而近的说话声。因为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独自坐在这里,便慌忙隐到巨石后面去。
来人中一个男子说:“公主还是先出城去吧。王庭里有我们在,您尽可放心。”
随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父王不在了,我当挑起部落的重担。难道因为我是女人,便一定要众人舍命保护么?”
托贝一听到这个声音,心脏立刻狂跳了起来。他紧紧抿住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刀,只觉得全身都开始颤栗,无法抑制的热量奔涌向头部,只憋得脸上滚烫一片。
这个声音,他一听便认得出来。他魂牵梦萦、从没有一刻忘怀。
还未等到他决定是不是要出去,来人中已经有人发现了他的还在湖边饮水的马,立刻警觉道:“附近有人!”
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众人开始在四周搜索起来。
见此情景,托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从巨石背后走了出来。
那些人一见有人出来,立刻围向他的身边。几把闪着寒光的刀都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人说:“公主,有人在这里偷听!”
托贝的眼中映出对面那女子的模样。正是他这几年来所思所想。他没有为自己分辩,只惊喜地看着那女子,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旗善部覆灭的那个凌晨,他冲出营帐,望着远处冲天的火焰,想要带人去营救,却想起了前一夜桤木王亲自颁布的口令:任何情况都不准有一兵一卒出营。看到那火焰腾起时,他才懂了这句口令。
他一直喜欢着雪蜜黎,内心无比挣扎,想要违抗桤木王的口令去救人。可是犹豫了一会儿,尤其是想到,多年来她心里的男人一直都是阿塔儿,自己哪怕是此刻舍命去救她,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何必呢?于是还是转头回了营帐,没有再出来。
随后不久他听到消息,在火起之前,旗善王就死在了格格罗部。雪蜜黎公主也在那天早上死在了大火中。
心痛之余,托贝暗暗自责。说什么她心里有别的男人,不过是他自己懦弱不敢去救她的借口罢了!
但是此刻,这个女子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用一种防备而又探究的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不由得一阵心跳加速。
一旁的人提醒雪蜜黎:“公主,要灭口啊。”
雪蜜黎却只是看着托贝,说:“你是……桤木王的人?承领将军?”
他有些意外的欣喜:“公主认识我?”
雪蜜黎说:“有一些印象。”
一旁的人又一次提醒她:“公主,他是桤木王的人,要灭口啊。”
雪蜜黎露出迟疑不定的神色,托贝抢先一步问:“柯格单于可是尚在人间?”
“公主!”旁边的人立刻出声,不想让雪蜜黎透露太多。
雪蜜黎偏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回来,对托贝扬着下巴说:“在不在又有什么不同?你们都不过是强弩之末。”
托贝急急地说:“我曾经受过柯格单于的恩德,愿为他效犬马之劳!”
雪蜜黎细细审视着他的脸,仿佛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一旁的人说:“公主休要听他蛊惑,还是杀了灭口才万无一失。”说着手中的刀又迫近了托贝的咽喉两分。
托贝再不为自己分辩,只是认真地看着雪蜜黎,心里想,即使没有柯格部的恩德,既然雪蜜黎尚在人间,这一次,一定要为了她赴汤蹈火。
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结了起来。轻拂的风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悄悄止住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半晌,雪蜜黎对自己的随从说:“把刀都收起来。”
“公主!”随从急了。这的确太冒险,如果被出卖了……他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雪蜜黎又说了一次:“把刀都收起来。”
四周的人只好不甘心地纷纷收起了刀。
托贝有一些惊诧,但心头还是弥漫过欢欣,问:“公主相信我?”
雪蜜黎看着他的眼睛,说:“虽然从前我不过问部落的事情,但是却知道你久居袭领将军之下而不甘心……但愿我是对的。”
不久,另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在王庭里四下扩散开来。说柯格单于确实还活着,如今就在城外统领着柯格部各路军马准备攻城。而王庭在城外的水源也将被柯格部切断。
这样的传言扩散开之后,芷珪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