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东南,已是草长莺飞,一片生机盎然,罗浮山上郁郁葱葱,姹紫嫣红。老楞爬到山顶的时候,累得满头大汗,脑袋上所剩无几的枯发银光点点,白衬衫的后背也是湿哒哒的一片。
他就不明白,为何村长跟做贼似的把他叫到这山上来,一路上不停搭手仰望,心下底埋怨却没说出来,因为他身旁还有个年轻人,叫吕浩。
吕浩昨天夜里到赶仔街找他,递给他一封村长写的信,只有寥寥数语,却让老楞如遭雷劈一般。
前几天村长去赶仔街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和老太爷、老吴等人谈了半晌,出了刘家大门的那张脸,就跟得了羊角风似的,然后……村长又让他去找来大牛,没有告诉周敏……
村长不是白眼狼,这点老楞可以肯定,不然以他的本事,就不可能在瓜洼村搞出那么大动静,但他对周敏避而不见的态度让老楞有些难以释怀,而村长的信上说让他将从美国寄给他的钱和卖信息锅赚的钱全部给周敏,这就愈加肯定了老楞对村长的认识。
这个傻种心里肯定还是有周敏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村长的事情老楞是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但他可以肯定一点的是,村长这回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单是给周敏的钱就有十来万啊,一提包的老人头拎在手里,老楞的腰都快塌了。但村长说要给,老楞眉头都没皱,当夜就把钱给了大牛,并且转告大牛,赶紧带着周敏离开特区……
老楞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不会深入去琢磨,因为琢磨琢磨他便要发愣,然后一天啥事都别干了。四十多年的时间,老楞算是明白了这个至理,何况再遇到刘小兴这个救星。
天塌下来,有村长顶着!
刘小兴站在罗浮山顶一处凉亭中,双臂抱胸,眺望远处的翠柏峰峦,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这趟赴欧洲的差事看似简单,但他还是做了两手打算。
罗浮山虽不高,风景也说不出任何别致,但有一个绝妙的好处:大哥大无信号。
某人曾说过,自己随时在其掌控之内——
不经历生死,不知道生命的宝贵,知道生命的宝贵,才会对自己的一切都无比慎重!
每一句话,每个字眼,都时时刻刻印在刘小兴的脑海中,两世为人,深知人心的炎凉和险恶,但求问心无愧吧!
想掌控我?真是笑话。
周敏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有老楞了。
老楞远远看到刘小兴的身影,上次不接下气地喊道:“村长——可把我给累死了!”
刘小兴闻声转过头来,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他和老楞之间的感情无法说得清楚,说是兄弟,老楞比他大两圈,说是爷们,老楞却最听他的话,当初凭自己的一句话,老楞就跟着他来到特区鞍前马后,虽无功劳,苦劳还是有的。
他吆喝一声:“快点上来!”
老楞一听村长叫唤,鼓足最后一口气,三步做两步冲上了凉亭,而吕浩则识趣的站在了远处。
老楞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擦擦额头的汗珠,刚歇上几口,见刘小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忙汇报说:“村长,我可是按你的要求全办妥了。”
刘小兴偏过头去不看老楞,问道:“他们走了没有?”
他们,是指大牛和周敏。
老楞长叹一声:“大牛答应了,村长,其实大牛和周敏——”
刘小兴摆摆手,“老楞,我给你一笔钱,你回去吧!”
老楞一懵,“还回特区?”
“不是,是骆马。”
若是以往刘小兴让老楞回骆马,老楞肯定会蹦上三跳然后打上几个滚,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偏偏这回当刘小兴说出来的时候,老楞顿时有些不明就里,因为他从刘小兴的口气中听出了异样。
老楞一寻思,怎么都感觉村长今天的语气,和当初在瓜洼村召开最后一次村民股东大会时的差不多,村长这是有事,而且是大事!因为刘小兴很少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事,老楞的心里立刻变得沉甸甸的。
刘小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存折放在他面前,笑道:“你打开看看。”
老楞看他一眼,随手翻开存折,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十八万!
刘小兴说:“这是全国通用的存折,你回到骆马再取钱,买个房子,把季兰接过去好好过日子,再跟我干爸干妈说一声,我在外面挺好的,今后有时间我一定会回去看他们。”
“村长,你这是?”
“你别问了!”
刘小兴将目光转向他处,缓缓地说:“我要出国一趟,至少在七月份之前不会回来,你先在山上休息,我现在就下去。我的事你别问,也别对我干爸干妈说的太多,就是季兰也不能说,知道么?”
老楞点点头,村长吩咐的事情,肯定是要烂在肚子里,不然当初刘小兴也不会放心把他提到会计的职位。
刘小兴骤然叹息一声,拿过提包果决的说:“行了,如果有可能我会去骆马找你,回去也别瞎折腾,和季兰一起搞个小卖铺就不错,我先走了!”
依旧是那副风风火火说走便走的架势,老楞在山上驻足良久,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
下山的时候,吕浩还是忍不住问刘小兴道:“天科长,你看我这幅形象能行么?”
刘小兴哑然失笑,吕浩的这个问题从前天开始已经问了自己至少十遍也不止,反问道:“你真的对自己没信心?”
吕浩傻呵呵地说:“虽然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主持过晚会,可那都是小打小闹,要是真的对着电视台的那些长枪短炮,我心里没底。”
刘小兴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要是你真害怕了,那就回贸发科,我绝对不拦着。”
吕浩忙摇摇头说:“科长,我——”
“哈哈,别给我装了!想找回面子,就得听我的!娜娜算什么?以后小姑娘多的是!随便挑一个都顶的上她,小吕,不是我拿科长的牌子教训你啊,我送你一句话。”
“什么?”
刘小兴看着山路上来往的行人,微眯眼睛说:“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因为世面见的少。”
“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因为世面见的少?”
直到上了山脚的汽车,吕浩还在捣鼓这句话,但刘小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肖剑打来的。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眼看阿贝拉交代的任务只剩下十天时间,偏偏刘小兴只提交了销售方案的初步计划,再无其他计较,他怎能不急?
“天兴,你现在在哪?”
刘小兴呵呵一笑:“准备去钓鱼。”
肖剑拍拍额头,每次打电话找这家伙,大多数的时间居然都在钓鱼,现在又准备去了,忙问道:“你在哪?徐董想见见你。”
“呦!”刘小兴故作惊异地说,“黑山老妖不生我气了?”
“哥们,我可是说正经的啊!徐董不管怎么样,那也是咱们处的财主,现在她见你始终没有动静,仓库里又囤了那么多的货,换做是我我也急啊!要不你来公司一趟?”
“没兴趣!她要想见我也行,横河村村口。”
刘小兴按掉通话键,心下底冷哼一声,驱车先将吕浩送到城里,在他临下车的时候叮嘱道:“小吕,回去好好练练,明天我带你去电视台,到时候别给我掉链子!”
吕浩刚想说几句保证,在一路上已经想的差不多了,就凭这次去女友家,看了她们全家人的眼色,吕浩死了的心都有了。回到罗浮县的第一天还是浑浑噩噩的,但刘小兴找到他的时候跟他说了一件事,那颗心又开始死灰复燃。
男人这一辈子,是应该做一件终身难忘的大事,不然终归会遗憾终身,也对不起爷们这两个字。
科长今天又教了自己一个道理,这让吕浩如何不感激,或许对刘小兴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对吕浩来说就是命运转折的一个起点。
刘小兴却丝毫不考虑他的感受,若是说得多了,反而会引起反感,即便是再窝囊的男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若是还点不透,这人就直接买块豆腐撞死拉倒。
对吕浩摆摆手,轰起油门绝尘而去。
到横河村村口摆下架势,翘起二郎腿等待鱼儿上钩,钓了五六天的鱼,也摸清了罗浮县附近哪儿有大鱼,昨天过来踩过点,这里水深河宽,着实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不到片刻的功夫,鱼儿还没见动静,一辆子弹头面包车驶了过来,嘎吱一声停在刘小兴的座驾旁边,肖剑推开车门喊道:“天兴,过来!”
刘小兴根本不见动静,不满地叫道:“喊什么喊!鱼都被你吓跑了!”说完,又向水里撒了一把米。
看着水面划过的涟漪,肖剑挠挠额头,刚要下车,阿贝拉说:“小肖你把轮椅推过来。”
肖剑忙道:“徐董,我还是叫他过来吧!”看到杨小君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讪讪地干笑一声,急忙下车打开后厢门把轮椅放下来。
两人将阿贝拉推到刘小兴身旁,刘小兴盯着鱼漂说:“你们看着可以,说话也可以,别吓跑了鱼儿就行。”
阿贝拉挥挥手,肖剑和杨小君悻悻地回到面包车上,对视一眼,皆是满脸苦笑。
刘小兴和阿贝拉两人一直呆在河边,谁也不先开口,都盯着水面张望,不知道的还以为水里能钓出金子。
过了一阵,仍不见鱼漂有动静,刘小兴眉头一皱说:“不对劲啊!难道这些鱼都是属肖剑的?”
话里有话,阿贝拉自然听得明白,刘小兴拐着弯说自己强势呢,不由得冷哼一声道:“那我怎么见有些人就像怨妇一般,小肚鸡肠呢?”
刘小兴哈哈一笑,忽又停住了声,就像鸣晓的公鸡叫得正欢,突然间被人捏住了脖子,分外刺耳,低声道:“忘了忘了,此地不适宜大声喧哗。”
他的这个糗样,让一向骄傲的阿贝拉不经意地上扬了嘴角,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茶色眼镜之后,看不到任何神采。
今天她仍旧是一袭黑衣。
黑山老妖的茶色眼镜,让刘小兴想起了一个人:木婉清。
木婉清常年佩戴一黑纱面罩,直到危难时为段誉取下,便一心要嫁给段誉。
那这位徐董的茶色眼镜又是什么含义?
当然,骑白马的不一定都是王子,还有唐僧那个王八蛋——
“想什么?”阿贝拉突然问道。
刘小兴反问道:“想知道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太多言语,能够掌控威宝偌大的海外市场,刘小兴自忖,这个女人当得“黑山老妖”这四个字。
“不管以前怎么样,可能是你我出发点不同,我不想提起,但请你现在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即便有些示弱的意思,阿贝拉的态度仍旧是那么咄咄逼人,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
刘小兴却根本不买账,调整躺椅的拉杆,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嗤笑道:“那请你也必须搞清楚,我只是来帮忙,而且是帮肖剑的忙,就别用颐指气使的态度,我不是你的下属。”
阿贝拉冷笑一声:“是么?如果陆摘星现在在威宝公司总部怎么说?他明天就会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又怎么说?”
擦,难怪人家这般强势!
老陆这个王八蛋,又想出风头又要老子装孙子。
刘小兴不得不收敛一些自己的态度,但还是将目光飘向水面,思忖着怎么应付。
阿贝拉却不管这些,因为每天她的工作都是满满当当,根本不可能像刘小兴这样闲情逸致,也懒得计较他嚣张的态度,开口道:“自从你提出销售方案的第一步,整整五天时间过去,始终没有下一步计划,你提出的条件我已经全部满足,现在距离我的要求还有十天时间,我想我作为宝宁电器的总裁,应该有权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吧!”
下一步计划?
若不是尽快达成任务,我怎么可能费心费力给你去跑腿?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啊!
刘小兴反问道:“压力很大?”
阿贝拉也不反驳他的态度,淡淡地说:“不错。因为价格持平,销售二部的业务员先后辞职了七人,即便在市场上推广的业务员,全都是抱怨连连。还有,本地库存占了一半,难道要等到饱和的时候你才出手?”
她还有些事没有说出来,也不可能对刘小兴说出来,董事会成员对宝宁电器的反常举动已经上了心,这倒不是阿贝拉的掌控能力不足,而是宝宁电器的高层管理者中也有董事会成员的亲戚。
原本春节刚过,销量便一直不太好,现在库存中数百万的存货,也确确实实是很大的压力。
刘小兴呵呵一笑,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嘛,还是沉不住气。”
阿贝拉忍不住暗呸一声,看你的模样,最多二十二三岁的年龄,装什么深沉!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刘小兴伸出巴掌摆摆,五根粗壮的手指头显得孔武有力,“还有十天时间,你只管备货就是了,最后五天,我保证最少能出三万台。”
“你确定?”
三万台是销售二部去年全年销售额的两倍,怎么可能在五天时间内出这么多的货?
阿贝拉听到这个数字已然无法再做镇定,忍不住惊呼一声。
“哎哎哎——别大呼小叫的,鱼漂动了!”
刘小兴蹭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急忙攥紧鱼竿,手感有些吃紧,惊叹道:“是条大鱼!”
鱼竿猛地往上一拉,这是习惯性动作,谁知这次却出了意外,嘎吱吱一声,鱼竿突然折了。
还好是于老板买的进口鱼竿,即便折了仍旧有一股韧劲。
这时候只能吊着,不能再往上提,否则鱼线会断。
“他妈-的!”
刘小兴跳脚怒骂一声,将鱼竿塞在阿贝拉手中,急声道:“你帮我拿着,这是于哥的鱼竿,我给他弄断了就得赔,不过水底那家伙要垫底,要不然我亏死!”
双脚一踢,在阿贝拉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刘小兴甩掉皮鞋,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这个大圈仔对一副鱼竿还会斤斤计较?
好像他身上的衣物也不止这根鱼竿钱吧!
阿贝拉怔了怔,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