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长华已经五十八了,花白的脑袋下面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这名干了三十多年的老警察,说说讲讲也到了退休的年纪。若说年轻的时候,满长华也曾热血沸腾过,却被一场运动生生撕裂了青春,喧闹过后留下的,只有不堪回首的记忆。
不过组织上并没有忘记这位碌碌无为的同志,在组建特区公安局时,因为满长华是特区本地人,被调入公安局任副局长,以便于公安局即行开展工作。
特区一天一个变化,一年换一个天地,原本破破烂烂的海边小镇逐渐形成了繁华都市,满长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兢兢业业地站好每班岗。不过再好的鸡蛋,放的久了,即便不裂缝,也会招来苍蝇。
当周洋大包小包的来拜访时,满长华这才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有个同学叫周大头,这个阿洋便是周大头的儿子。
对于周大头,满长华还是有些恨意的,因为那家伙在小时候曾骑在自己的身上撒过尿,狂得很,再后来就听说六几年的时候逼-奸一名女知青,被镇压了,眼前这个周洋,自己还是第一次见面。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来送礼,光明正大地叫自己叔叔,比亲儿子还亲,自家的老婆子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再后来听说周洋的妹夫是特区市委秘书,拿腔作势的满长华顿时放了架子。
再后来,全特区的人都知道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是周洋的叔叔,比亲儿子还亲的那种。
第一次掉进坑里或许会龇牙咧嘴,第二次掉进去便会觉得没什么关系,第三次……时间长了就会习以为常,不掉进去反而不舒坦。
这几天局长去省里开会,老满得到风声,国家正在酝酿再一次严打,每天仍旧按部就班地主持工作,等待局长回来主持大局布置任务。
好不容易将小孙子哄睡下了,满长华觉得浑身骨头都酸了,腰杆也直不起来了,关掉周洋送来的二十一寸进口彩电,捶捶后背自言自语道:“老喽!”
正待上床,叮铃铃——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老满再次坐到沙发上,拿过话柄:“我是满长华,哪位?”
电话是局里刑警队打来的,当汇报豪情大世界被武警支队突击查抄时,满长华的脸色顿时变得白煞煞的,颤声问道:“什么原因?”
“满局长,您还不知道么?就是今天上午武警支队要求协查的事情,听说是他们接到群众举报,这帮孙子,也不知道和咱们招呼一声!满局,我已经派小王开车去接您,我先带人过去看看。”刑警队长说话很有技巧,工作安排的也十分到位。
群众举报,不会这么快吧?虽说武警和公安局同属一个系统,却又相互独立,可武警没有司法调查权啊!那是我们公安局的事,他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难道他们丢的真的是手枪,又或者冲锋枪还是手雷……
“满局!满局!您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嗯嗯,小唐,你的工作准备得很到位也很充分,我马上就到!”
放下话柄,满长华也不嫌累了,腰杆也直了,急忙忙换上警服便要出门,老婆子在床上一边拍着小孙子一边悄声嘀咕道:“大半夜的还有什么事?让下面那些人去做呗!”
满长华愤愤地道:“还不都是你那个好侄子,当初我说不收礼,你两眼直冒光,现在好了,都让部队给抓了!”
“啥?”老婆子一声尖叫,顿时惊醒了小孙子,小孙子哇哇闹了起来,老婆子已然顾不得了,坐直起来问道,“阿洋咋被抓了呢?”
“哼——”满长华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满长华心急火燎地赶到豪情大世界,远远地便能看见原本金碧辉煌的五层金色幕墙被砸得跟马蜂窝似的,醒目的霓虹灯招牌也全都熄了火,大门前的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玻璃旋门变了形,吱呀呀的摇摇欲坠,看到大门前肃立的一排武警,老满的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自己那个便宜侄子派人偷了武警队的东西?
刑警队唐队长正带人与站岗的武警交涉,小伙子可不管你什么队长同志的,根本不予理睬,满长华急忙忙下了车,唐队长快步迎了上来,嘴里抱怨道:“满局,这帮愣头青不让我们进去,非要袁局长亲自前来才行。”
满长华皱起眉头嗯了一声,快步上前说:“同志,请告诉你们支队长,就说公安局的满长华来了。”
小武警不耐烦地道:“说了多少遍,必须是公安局的袁局长来了才行!”
就算满长华再好的脾性,也激出了三分火,大声道:“袁局长现在在省城开会,我是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局长,怎么,不行吗?”
小伙子瞟了一眼,冷声道:“等着!”说完便转身进了大厅,很快,武警支队长出了大门,拉上满长华上了自己的吉普车。
十五分钟之后,账册、现金、文物、违禁品和人员全部移交给了刑警队,满长华目送武警队离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底的大石头好歹落了下来,交待下去之后,将周洋和秦开宇带进一楼的音响间里,这里隔音好,外面听不见。
满长华劈头就问:“阿洋,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额头上黑糊糊的一片、脸上还挂着血痕的周洋已然失去了往日的嚣张,苦着脸说:“白的黑的恨我的多了去了,我特么知道是谁啊!?”忽然想起那张年轻的面孔,狐疑地道,“难道是那个扑街仔?”
满长华一听说周洋派人绑了人,现在还私自羁押,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你钱也够多了,怎么还干这种操蛋事?快去打电话把人放了!”周洋不甘心地答应一声,满长华捏捏下巴忽又吩咐道,“等下,你别再出面了,小唐!”
听到满长华的喊声,唐队长应声而入,满长华吩咐几句,并叮嘱道:“你把人送回去,路上问问底细。”
“是满局!”
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秦开宇低声问道:“满局,武警队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弄这么大动静?”
是啊!周洋这才醒过神来,瞪大眼睛看向满长华,刚才被武警队砸晕了,一肚子的疑问不敢说,按理说自己手下的几十号马仔中,他还没有想过谁敢去武警队里捋老虎须,不过要是知道是谁,老子一定扒了他的皮,扔到西江里栽荷花!
满长华苦笑一声说出来之后,周洋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如坠冰窖,我-操-他-妈-的,一盒训练弹、两只军用水壶,犯得着整这么大动静吗?瞧瞧刚装修不到一个月、转眼间满地狼藉的豪情大世界,周洋气得只想吐血。满长华接下来的一句,周洋似是被踩到尾巴的老猫一般,浑身寒毛直竖,张牙舞爪地便能吃人。
“豪情大世界必须封了!”
“那可不行!”周洋立马跳脚,急欲暴走,厉声道,“这绝对不行,老子今年才付过十来万的租金,又花了一百多万装修,我——”
砰地一声,老满拍案而起,喝道:“怎么不行!卖-淫-嫖-娼、倒卖文物、走私禁忌品,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够你喝一壶的?你长了几颗脑袋?”
周洋怔住了,哭丧着脸哀求道:“叔啊,真的不能封!”
满长华气得来回踱步,忽用手指着周洋道:“现在封不封楼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这些事赶快找人出来顶缸,不然小秦都要受你拖累……”
半个小时之后,这三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还没商量完,唐队长回来了,对满长华耳语几句又闪了出去,满长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死死地盯着周洋,周洋被盯得发毛,忙问道:“叔,怎么了?”
“怎么了?”满长华的鼻孔里发出重重的鼻音,怒声问道,“说,你到底得罪了谁?都到什么时候,你还想瞒什么?”
“我、我——难道是区北那些王八蛋,还是前几天被我戴了绿帽子的小科长,要不是——”
砰砰砰,满长华连拍三次桌子,手掌被拍得通红,已然失去了知觉,指着目瞪口呆的周洋骂道:“你长脑子了没?区北那些小混混还能转动天了?就是我这样的身份都没有资格调动武警队!说,到底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周洋嗫嚅着嘴唇,秦开宇满脸狐疑地看向他,周洋苦着脸道:“阿宇,你先出去下。”秦开宇出了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转眼间又成了幸灾乐祸,这下好了,你小子做事不跟我商量,捅了大篓子自己收拾吧!
“……那个香港老板给了五万块钱,让我办这件事,阿光刚从里面出来,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啪!满长华恨铁不成钢甩过一巴掌,怒声吼道:“那老头是你能动的吗?”
刘太爷自打七零年的时候搬到特区,一向与世无争,虽说关于他的传奇很多,逢年过节时还会有许多老将军什么的来拜访他,可赶仔街那块地五年前就在建设局的规划之内,地价好像坐火箭似的一年一空翻,任谁不眼红?人家答应事成之后给二十万,周洋脑袋一热就答应了,想想老头都埋半截土了,应该图个清静,自己稍微施展点手段,老头还不搬走吗。如果今天晚上真的是刘太爷出手,那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打太极,根本不够人家看的。
“跟你个混蛋也说不清,”满长华气得都不知道如何发作了,手指头快要顶在了周洋的脑门上,“赶快滚,没个三五年别回来,快,不然过了今夜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
周洋傻了,“叔,有这么严重吗?”
满长华瞪他一眼不再说话,恨恨地走到门边,打开房门时说:“还有些屁股没擦干净的赶紧办!”说完便重重地甩了门出去。
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依照满长华的性格,他不可能把话说得那么重,虽说他有自保的嫌疑,但周洋不得不去慎重考虑,想来想去忽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恶声骂道:“马德碧,钱钱钱,都是钱害了老子!”
狡兔三窟,周洋也不例外,急匆匆顶着夜色回到自己家里,现金存折金首饰揣了鼓鼓一包,连在外面熬夜打麻将的老婆都顾不上了,只要有钱,外面的女人多得是,不会下蛋的鸡,带了有个屁用。
……
午夜的特区凉风习习,透过纱窗吹进来,茶几上散乱的易拉罐被吹得微微晃动,彩电里一片雪花,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发出低沉的沙沙声,穿着粉红色睡衣的少妇不知道何时歪倒在沙发上,轻薄的睡衣遮挡不住完美修长的曲线,眼角处尚未干涸的泪珠在月光下闪出荧荧的微光,惹人怜惜。
崩崩崩崩,一阵急促低沉的敲门声将少妇惊醒,打开房间大灯走到门边低声问道:“是谁?”
“阿敏,是我!”
少妇打开房门,诧异地问道:“哥,你这会来做什么?啊,你脸怎么了?”
周洋急忙躲进房门,低声道:“出了点事,哥要出去躲躲,阿敏,我送你的那些古董呢?”
“到底怎么了?”
“你别问了!”周洋看看客厅,闻到尚未散尽的酒气,皱眉问道,“唐斌又不在家?”
少妇面色一黯,“一个多月没沾家了,就算回来也是拿了钱就走。”
“马勒戈壁,”周洋恨恨地骂道,“阿敏,以前哥拦着你是哥错了,你跟那家伙离了吧,反正你有三间旅馆,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喝,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周洋边说边急忙从客厅的博古架上取下自己送过来的东西,离开时说,“要是唐斌不愿意离,你就自己去找,凭什么他行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