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这个时代,欧洲货币可以说是一门糊涂账,只能大略估算币价值。
法国从一六四一年起铸造了一种含金量较高的金币,称为金路易,算是大额汇兑的主要货币。这种金币的购买力随着金银价格变化而起伏极大,一个金路易大致能抵朱慈烺前世一千元人民币。
当然,在朱慈烺前世,这种货币已经成了收藏品,而现在却是法国政府的救命稻草。能否稳定国内的局势,能否最终挺过最煎熬的时期,迫使西班牙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就完全取决法国能够得到多少黄金。
如果黄金足够,法国甚至可以任性地挑起整个欧洲对哈布斯堡家族再次战争,让西班牙彻底变成一个三流国家。
“我无权承诺经济支持。”巩永固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正色道:“不过我有两个变通的法子,希望贵国可以考虑。”
富凯微微侧头,表示洗耳倾听,路易十四也面露凝重,进入了思考状态。
“上策,朝贡。”巩永固道:“照我朝的传统,你们只要朝贡一些土产,朝廷肯定会数倍封赐。这也是许多外藩奸商假冒国使进行朝贡的原因。”
法语里面并没有贴切词汇可以翻译“朝贡”,起码现在还没有。通事十分苦恼该如何正确地表达内中含义,并且要避免让两位法国客人错误地理解成封建义务。在欧洲的封建社会中,只有封臣才需要上贡,而且这种进贡捆绑有其他军事、政治义务。
若是用“礼尚往来”来说,这难免又弱了大明的国势。因为无论从政治舆论还是人民心理,都不愿承认大明与泰西诸国是平等的友邦。或者说,大明与其他诸国相比,总是要高一些的。
在漫长的交流之后,路易十四和富凯终于能够理解,这种“朝贡”并没有其他附加义务,也没有侮辱法国,贬低法国国格的意思。
“但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富凯低声在路易十四耳边说道:“陛下,或许我们应该听听他的第二条方案。”
路易十四点了点头。他并不希望在马萨林之外还要对谁人低头。
巩永固见对方不愿意接受朝贡方案,只得道:“另外就只有贸易了。”
“可是大明不需要欧洲的商品。”富凯无奈道。
如今的大明在对外贸易上,仍旧处于严重的出超位置。即便对外国货物有需求,也集中在印度的香料上。除了大明使节回国时采购的土产,几乎没有欧洲商品能够入大明之眼。
“为了贵国国王先生的道义大业,我国可以有‘需要’。”巩永固道:“本使在赴任之前曾得到大皇帝陛下首肯,可以购买一定量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对国王先生治理国家、打败西寇并没有用处,但换回来的黄金肯定是极其有用的。”
只是艺术品……
富凯望向路易十四,表露出了赞成的意思。
“当然,价格不能太离谱,更不能以次充好,否则在朝野上是无法获得支持的。”巩永固本想解释一下大明的君权与政权的隔阂,但又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如今的欧洲诸国大部分都处于权力争夺的阵痛期内,无论是法国还是瑞典,都有阶级大会,让各个阶级的代表对国是进行决议。
一般而言,贵族和僧侣的地位绝非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可以企及的。
“我们愿意进行这样的交易。”富凯道。
“另外还可以卖些地产给我们。”巩永固道:“主要是在新世界。而且,我们完全可以联合起来,一同在新世界打击西班牙人的势力。”
美洲之所以被称作新世界,就是因为大西洋的隔阂让这片土地几乎孤立于欧洲之外。当历史的车轮滚到了十七世纪的下半叶,英法也将爪牙挥向加勒比,从式微的西班牙帝国手中劫掠财富。
“我们将很乐见东西方正义的力量在新世界铺洒阳光。”富凯饶有深意道。
“但是新世界的合作面临两个阻碍,非但是大明与西班牙的战争之因,也恐怕会影响大明与贵国的关系。”巩永固道。
“我们相信任何隔阂都是可以商谈的。”富凯摆出老谈判专家的姿态,准备好了应对大明的叫价。
“首先是土人方面。大明不能接受泰西人惨无人道的屠戮。”巩永固正色道:“如今我朝清流皆认同土人亦人的观点,任何屠戮都是野蛮行径。而泰西人在新世界的做法,令人齿冷。”
富凯看了一眼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已经急于辩解道:“当官僚们远在大洋彼岸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能保证会出什么事。但请相信,我们也是文明国家,并不愿看到太阳之下充满血腥。”
富凯微微点头附和,斜眼看着巩永固,想知道这位使者提出这种缺乏执行性建议的意义所在。
若只是口头承诺而无法贯彻执行,有什么必要作为条件给对方讨价还价的机会呢?
巩永固的思路却是点到为止,继续道:“另一条便是使用黑奴。”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手段迫使他人为奴,而任何一个人,只要声称他是凡人,他便不再为奴。”巩永固道:“这点毋庸置疑是大明的明文律法,也是仁者爱人之根本。”
欧洲人口一向处于低位,当面对一片巨大的处女地时,很容易发生劳动力不足的情况。这也是近百年来奴隶贸易方兴未艾,甚至因为新的土地越来越多,从非洲掠夺黑奴的风气也就越来越盛。
巩永固在提出土著人权益和黑奴问题的时候,只是因为受到了报刊上的文章影响,而他的确是个有悲悯之心的人,所以才在这种场合以近乎正式的方式提了出来。
面对黄金的诱惑,法国国王和财政大臣并不打算与财神爷唱反调,反正只是口头赞同。然而回过头细细考虑之后,精明的法国人突然发现这是个抢占上风,削弱敌人的极好机会。
除了西班牙之外的欧洲国家在新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劳动力需求,因为他们占据的地面实在不大。这也决定了他们对黑奴的需求量远远低于西班牙。既然黑奴问题已经引起了文明国家的注意,为何不以此占据道德制高点,从神学和伦理上攻击西班牙呢。
如果能让普世认同:买卖黑奴和使用黑奴是不人道的,那么西班牙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或者,被迫收敛黑奴贸易,从而被缚住手脚,削弱实力。
……
“巩永固的想法是好的,手腕也不错。”
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朱慈烺拿到了八个月前《马赛会谈》的纪要,在内阁会议上特意提了出来。
“臣以为,大明没有必要介入泰西人之间。”蒋德璟对此颇为反感,尤其讨厌巩永固伸手要金子。如今大明国内还有人吃不饱饭呢,拿着金银买泰西人的画作、雕塑……而且还是毫无美感可言的东西,这不是把钱往海里扔么?
“蒋先生拘泥了。”吴甡不需要皇帝开口,主动承担起首辅的职责:“天下人思见天下事,道之所在,吾何以能独善其身?”
蒋德璟微微拱了拱手,并没有进一步辩解。
“不过,巩永固错在了站边。”朱慈烺继续道:“他不该如此旗帜鲜明站在法国一边。”
“陛下,我朝已经与西人开战了。”孙传庭提醒皇帝。
朱慈烺当然不会忘记这点,而且在三个月的战争中,吕宋岛的西班牙人彻底被击溃,所有人被关入了战俘营,承担起吕宋岛的基础建设工作。
大明内阁和皇帝已经有了决议,绝对不接受赎金。
以撒比尼安诺为首的西班牙人,是大明的战犯囚徒,必须接受大明国法的制裁,而非付出赎金就能获得赦免。
“让法国和西班牙人在泰西打得越热闹越好啊。”朱慈烺叹了口气:“所以朕有心与西班牙尽快签署合约,同时也要帮助他们有勇气继续打下去。争取将现在这场打了九年的战争,再打成一个三十年战争。”
阁老们对此表示认同。如果不需要大明出兵,挑拨离间这种事做做也不妨。
关键这回还得拿金子出来,虽然不会影响大明的货币稳定,但终究需要看到一些回报。
“朕以为,从墨西哥城以北所有领土属于大明的美洲都司。”朱慈烺道:“而且还要一样东西:西班牙绵羊。”
三十年战争结束之后签订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奠定了近代国际法体系的基础,在地图上确定国界已经成了被普遍接受的概念。只要能让西班牙认同这一点,形成法律文件,无论大明是否有能力占据如此广袤的整个北美洲,都为子孙后世打口水官司提供了依据。
西班牙绵羊常常为人忽视。朱慈烺也是在执掌国政之后才知道,大明和蒙古的羊种只能采出制造毛毡的粗羊毛,根本无法制造毛呢大衣,开展毛纺织业。而毛纺织业将在未来经久不衰,也有其不可取代的优势,有必要尽快填补这块空白。
如今的西班牙已经立法禁止任何一头活着的细毛绵羊离开国境了,只有通过战争讹诈才有机会获得足够数量的种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