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提的有关继母的三个问题,像三把尖刀一般锋利地剖开了多吉的过去。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又走进了那些并不久远的旧伤岁月里。审度着,将如何给这三个问题画上句号:
——在多吉八岁那年,舅舅因外出打工而不能再照顾她。她不得不回到那个曾经让她无比恐惧的家中。
她又多了个一岁多的弟弟。胖乎乎的,一张可爱的脸像爸爸的复制品——帅极了,一点也没有遗传后妈那张整天立着倒八字眉、张着血盆大口的模板。
多吉没有因为讨厌后妈而讨厌弟弟,智坤长老的谆谆教导让她明白了——不能把仇恨强加给无辜的人。
多吉喜欢逗着弟弟玩。弟弟也喜欢多吉,只要见到她,就咧开粉嘟嘟的小嘴咯咯地笑,舞动着小胖手让她抱抱。
可后妈却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多吉,恶毒地说:“没安好心的黄鼠狼,不许碰我宝贝儿子,你别想谋害他。”
多吉气得紧咬牙关:“切!别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蛇蝎心肠。”
多吉的心中却有另一团气愤在膨胀——只要后妈再敢诅咒自己的妈妈死了,哼!她一定要让她好看。
多吉看后妈时,眼睛里还是多了一种特别的东西——理性。
后妈每天都会给多吉安排很多家务,完全把她当成了小保姆。只要多吉稍有不从或做得不好,她张嘴便骂,举手便打。最残酷的惩罚是不让多吉吃饭已经成了后妈的惯用的伎俩。
饥饿难捱的多吉,只能熬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到厨房找些残汤剩饭来充饥。
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多吉,顽强的个性并没有被毁灭,活得仍然像个高傲的公主。她曾经是妈妈心中的公主,她要永远做下去。
多吉经常把后妈当成白雪公主里的巫婆继母,饶有兴趣地和她展开斗智斗勇的大战。
她深知,自己不能离开这个家,她需要去上学,要完成一个心愿——妈妈在她小的时候说过:“多吉一定要上大学”。自从妈妈走后,舅舅也对她承诺:只要她上完了大学,她就可以去看妈妈。
因为学过太极功夫,多吉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不敢反抗,生生忍受后妈的拳打脚踢,一直都是低头度日了。
这时的她,躲闪攻击的能力已经是超极灵活,后妈每次飞来的拳脚几乎都会落空,伤不到她一根毫毛。她终于能抬起高傲的头,敢于直视邪恶的来临。
在游击战中,她不是采取快速逃离追打的方式,就是用理性的话去反驳后妈的咒骂。
后妈常常被气得浑身发抖,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像只斗败的红眼睛恶狼,跳着脚,打着转,快要疯掉了一般。她打不到多吉,就拿多吉的爸爸来泄怨恨,对他又打又骂。
不知为什么,多吉看着后妈对爸爸那副“河东狮子”发威的场面,她竟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心疼爸爸。她暗下决心——尽量少惹后妈生气了,爸爸才能少受些打骂了。
爸爸对任何的羞辱和打骂从来都是醉醺醺的无动于衷,完全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个软麻袋一样,任其摆布。
这又让多吉很悲哀——一个曾经那么乐观又潇洒的爸爸,自从娶了个坏女人后,变得猥琐又颓废,像个没有感觉的行尸走肉。
多吉曾经想过:一定是这个巫婆后妈用了变黑天鹅的巫术把爸爸变成了如此呆傻的样子。
后来,多吉从后妈如风刮落叶般不断重复的神经质谩骂中得知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况:
后妈总是面目狰狞地对爸爸吼着:“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死样子了?简直是一块木头,连亲情都没有了。早知会这样,就不嫁给你,不给你生儿子。”
“我是哪辈子作了孽,瞎了眼,嫁给你这样一个废物男人。撞废了一个女人,你的心也撞废了吗?天天就知道喝酒,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不够孩子的奶粉钱呢,还让不让人活了?你怎么不去挣大钱啊?”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过这吃糠咽菜的穷日子不说,连得天天伺候你一个酒鬼、一个小要饭的和一个不会走路的儿子。”
原来,爸爸在娶了后妈不久后,为了多挣些钱,开夜车肇事了,把一个女人撞成了残废,家里不但陪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后来,弟弟又得了不会走的病,到处求医,却无药可救。从此,爸爸变成了一个不关心任何事的酒鬼。
后妈是个神经抽风的虐待狂,每天不是对多吉打骂,就是对爸爸施加母老虎的威风。
一天,在后妈一边恶毒地骂多吉是个没妈教养的野孩子,一边挥着拳头向她扑来时,多吉站着没有动。等后妈的拳头快触到她鼻子尖时,她来了个极快的闪身。
后妈张牙舞爪地失去了重心,实实在在地磕到了椅子角上,紧接着又滚进了椅子旁边,弟弟刚拉完大便的屎盆子里,粘满了一脸的黄色的大便。
后妈抹了一把脸上的臭屎,张开嘴,向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当她看到血中两颗脱落的大门牙,哇哇地大哭大叫起来。没有人理睬她,爸爸依旧发呆地喝着酒,弟弟在有滋有味地吸吮着大拇指。
多吉冷漠地看着小丑表演似的后妈,竟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她成了一个失去笑的孩子。
她冷冷地指着后妈警告着:“你给我,听好了,有教养地记住:以后,不许再说我妈的坏话,否则有你好看的。”
这天晚上,多吉又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跪一宿搓衣板。多吉并不觉得这样的惩罚有多痛苦,因为她接受了这种惩罚,后妈整天像乌鸦一样呱呱叫的嘴就会闭上了,爸爸也不会受到打骂了。
多吉每次跪搓衣板时,都会一边跪,一边练习太极功夫。天长日久,搓衣板上的棱条几乎都被她给磨平了。
在这样的惩罚中,让多吉感到一丁点儿温暖的是,每当爸爸看到后妈做得太过分时,会用无声的行动来抗拒——拉起多吉,把她安全地送回她的小房间去。
而这次,爸爸没有那么做。他拿着个酒瓶子,坐在她旁边的地上,倚着墙壁,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打着呼噜,陪她一起受罚。后妈喊他去床上睡觉,他都没有动。
半夜的时候,倒在地上睡着的多吉梦到了妈妈,她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说:“妈妈,我想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离开我……妈妈!”
多吉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搂着,那种窒息的压迫感把她弄醒了。
黑暗中,多吉感觉到自己的确是躺在一个怀抱里,是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里,脸上还有滴热泪正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不,是紧接着有多颗热泪落下来。
她听到爸爸痛苦哽咽的声音:“孩子,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啊!当初……是爸爸错了……爸爸活该受罪……活该受到天遣的惩罚……”
多吉的心中对爸爸的恨,如春天的冰河在温暖中妥协地瓦解了。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让一滴眼泪流出来。
这一夜,是多吉睡得最安然的一夜。
多吉每天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学到的太极功夫,两块用来踏脚的木板几乎被她的脚板磨穿了。
每当后妈看到这两块木板时,眼中都会喷出愤怒和一丝恐惧。
后妈曾经把这两块木板扔掉过,但又发现多吉直接在地板上磨脚板,又不能阻止住多吉,真怕她把地板也给磨穿了,就把那两块破木板给她扔了回来。
后来,后妈除了继续对多吉打骂和不给饭吃的惩罚,没再提有关多吉妈妈的话。多吉也没有恶意去教训她。因为,智坤长老教给很多做人道理,她铭记着: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这也是妈妈曾教她记住的一句话。
但是,多吉却没有料到,虽然后妈不再当面提她妈妈的事,却有人替她提了。
一天,邻居的佟小力在班里对别的同学说:“多吉的妈妈早死了,她却像傻子一样,偏说她妈妈去了外国打工。”
多吉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了佟小力,举着拳头,气愤地对他说:“不许你再说我妈妈的坏话,她好好地活在外国呢,我舅舅是不会骗我的。等我考上大学,就能去看妈妈。”
胖胖的佟小力蔑视地看着身单力薄的多吉说:“就你傻吧,你后妈都和我妈说了,你妈是跳河死的。”
“不可能的!我妈妈在国外,活得好好的,会有一天和我见面的。你听好了,明天你在学校,必须改正你说我妈的坏话。不然,我的拳头不会饶过你!”多吉的眼中烧起了红色的愤怒之火,咬着牙狠狠地命令着佟小力。
佟小力却不识相地伸直脖子,也举起拳头,不服气地叫嚷着:“凭什么要我听你的,去跟别人说假话。这是我亲耳听你后妈对我说的。我偏不改,你妈死了就是死了。”
被激怒的多吉用力飞起一拳,砸在佟小力的脸上,鲜血哗地流了下来,还没等打第二拳,佟小力就晕倒在地了。
佟小力的妈妈拉着被打断鼻梁骨的佟小力来找多吉家算账。不依不饶地要求陪医药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各种费用。并说,这样,事还不算了结。
后妈扯住多吉狠狠地威胁着:“这次是你自己闯下的大祸,别怪我心狠了。如果你不让我打,人家就不饶过,告到了学校,你就别想上学。”
多吉咬着牙跪在搓衣板上,任凭后妈当着“受害者”毒打她,来泄私愤。没办法,她能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家里,忍受无尽的苦痛折磨,就是为了能去上学,好去看妈妈。
后妈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用尽全身力气来打多吉的耳光。很快多吉的小脸就青紫地肿胀起来,像发酵过的馒头。
后妈嫌打得还不过瘾,又找来了扫把,狠命地抽打在多吉身上。
扫把被打断了,后妈还不解恨,用力去踢多吉的身体。
瘦弱的多吉蜷伏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像一棵经历暴风雨摧残的小草一样,不能动了。她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毒打。爸爸不在,没有人能来救她。
佟小力的妈妈再也看不去了,抢下扫把说:“行了,别打了,出出气算了。哪有你这样往死里打的,比打贼还狠。真不知道,你的心咋这么狠毒呢。打坏了,我也脱不了责任的。”
“受害者”终于走了。后妈余恨未消,捡起半截的扫把还想接着打。多吉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墙根下,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墙上,她举起拳头,用力地咬住牙根,发狠地说:“老巫婆,如果我再敢打我,你信不,我会用功夫,让你满地找牙!”
后妈停住了高高举起的扫把,气极败坏地摔在地上。
事后不久,多吉的后妈又如法炮制,背地里到处和别人说,甚至是怂恿一些小孩子去讲,多吉妈妈死了的事。
多吉再没上当,拉上被打过的佟小力做反面典型人物,走到哪就宣传到哪:“如果谁敢在背地里讲我妈妈的坏话——后果不光是断鼻梁骨,悲惨的下场是,其他的一些骨头也会断掉。”
所有的孩子们都恐惧地闭紧了嘴巴。流言被制止了,多吉的心里却有一道伤口不能愈合——妈妈到底还活着吗?
多吉问过爸爸,他醉醺醺地回答说:“你妈妈不会死的……永远都活着,她活着……永远都活在我们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