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水宫的日子若用一个字形容,那便是“闲”。
蛇尊大人法力滔天,五百年前强占晋水十川,将方圆千里的妖魔鬼怪打的落荒而逃,无不俯首称臣,虽说没有与妖族至尊者交手,不知到底有多厉害,但也成就一方之霸,得了个妖尊的称谓。有如此厉害的主子罩着,晋水宫中的妖奴不可谓安然无事。
虽说没有大事时不时惊扰一下甚是悠闲,但也未免太闲了些,桃花入晋水宫二十年,前前后后所知能够成为大事件的无外乎狼妖喜得贵子,宴请四方,狐妖偷食兔子兔孙,兔妖上门哭闹讨要公道,而前阵子雷虎大人不知对晋水宫中哪位美人一见钟情,搜来奇珍异宝献于蛇尊,只为抱得美人归。
桃花素来懒惰,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决不坐着,若非还得服侍小主秦衣,她倒欢喜晋水宫中这些繁杂琐事,睡醒过后听来解解闷有益于身心。可终归是有厌烦的时候,颠来倒去都是那些鸡毛蒜皮之事,直到她无意间得来一本书,立即被书中的奇闻异事迷住,从此便爱上搜集凡间人类所写的话本小说,看完后就讲给身边人听,时间一长,不知不觉间讨得不少人喜爱。
而这一回桃花有意讨好,与小主秦衣讲了白蛇报恩的故事。
白蛇原在峨眉山中修炼,一日被捕蛇老人所捕获,险遭杀身之祸,幸亏被一位小牧童所救,便暗自起誓,此救命之恩永志铭心,白蛇经过一千七百年的修炼,终于得以化作人形,忆起人间还有一段情缘未了,便下凡间寻找前世救命恩人。昔日的小牧童转世为一风流俊美公子,两人一见钟情,白蛇以身相许,与恩人结为夫妻。只可惜人妖相恋,注定是有悖常理,白蛇与恩人千难万险方才有情人终生眷属,其中艰辛困苦只叫听者伤心,闻者落泪,肝肠寸断。桃花妙语生花,加之能说会道,讲故事更是讲得犹如亲临,直到发现小主脸色变白,痴痴傻傻的呆愣住,才后知后觉自己讲了一个多么要人命的故事。
白蛇报恩,以身相许,历经劫难,蛇尊将小主困在宫中三百年,不就是想要报恩么?
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虐心虐肺的后续故事,小主秦衣脸色一变,桃花便急忙草草结束,给了那对苦命鸳鸯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讲完故事,桃花身心疲惫,一想到那无处不在,最是喜爱躲在暗处听墙角的蛇尊大人,脚下就开始发软。
有小妖远远看到她,出声唤了一句,便见这位幽魂一般飘着的姑姑,“咚”地一声栽进了水里。
红鲤不喜桃花,除去蛇尊对她另眼相加外,还有就是那满嘴莫名其妙的故事,什么痴男怨女,什么花前月下,对于她而言那都是妖言惑众,收买人心的手段。对于蛇尊安排并蒂白莲随小主同行之事,却不慎在乎,反而心中窃喜,与她看桃花不顺眼一样,对于那一对整天在蛇尊面前晃悠的姐妹花,她同样抱有深深的敌意,而究其原因,旁人心照不宣。
**牡丹盛开,蛇尊设宴邀请伊仙大人花下饮酒,只可惜伊仙大人掌管百花时令,什么花没见过,直接扔下一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转身走人。难得雅致一次的蛇尊讨了个没趣,转而要红鲤换来小主秦衣作伴。红鲤虽心有怨怼,但还是跑到小主院中请人,哪只已过了半个晌午,小主仍然沉浸在桃花的故事中,一看到蛇尊身边这条游来荡去的红鲤鱼,就不知道陷入什么魔障中,对着红鲤冷面叱喝一顿。
莫名其妙糟了一顿骂的红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回去的路上撞见从湖水里被人拉上岸的桃花,仇人见面更是分外眼红,何况心中本就压着怒火。
落汤鸡一般的桃花全身湿透,喝了不少腥臭湖水,趴在岸边不停咳嗽,她身子骨本就弱,吞噬精魄恢复大部分元气,虽得静心咒所助并无大碍,但到底是千年妖物的精魄,肉体多少有些消受不了,时间一长,体虚的症状愈加明显,现下在湖中扑腾了两下,寒气侵骨,面唇发白,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小妖想要找来干净的衣物,却被有意寻事的红鲤拦下,小妖见红衣女娃面色阴寒冷笑不断,吓得不敢动弹。
每一次想见,那姿色只能说尚可的粉衣女子都是一副洒脱悠然的摸样,嘴角噙着浅笑,衬得那张平庸的面容有着一种说不来的仪静体闲,黑眸微垂,便是看透一切的自负。
“我瞧着是哪里来的野鸡,这么不小心,跑到湖里捉鱼来了,原来是你啊!”
桃花咳的胸口钝痛,喉咙辛辣,听得头顶刻薄讥嘲,抬头便见那一身红衣的十岁女娃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倒也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咳了两声,道:“咳咳,是桃花不小心,刚才见湖中一尾红鲤鱼被一只蟹夹住了尾巴,桃花想着姑姑什么时候跑到水里去了还招惹了水里的蟹精,一时着急没注意就落水了。咳咳,原来不是姑姑啊!我就觉得奇怪,这时候姑姑不在尊上跟前伺候,没事跑在水里瞎玩什么。嘿嘿,是桃花眼拙看错了。”
落水是她自己不小心,但桃花虽是与世无争的倦怠性子,可也是由不得明知有人故意寻事还低着头受着的强硬。一顿话下来,暗讽之意显而易见,却偏偏反驳不得,气得红衣女娃脸色涨红,眉间红晕鲜艳若滴血,指着面前人,浑身发颤道:“你!你休要猖狂!仗着有尊上与小主包庇,肆意妄为,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我,我......”
红鲤也是被气晕了,“我”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桃花也不躲,接过小妖递过来的干净手帕慢悠悠地擦着一头湿发。
早晚有一天,难不成杀了这只胆大妄为的桃花妖,她现在有恃无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如今话都说出来了,红鲤就算是什么也没做,只要蛇尊还宠幸桃花,她都逃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红鲤悔的恨不得将自己的嘴撕碎,狠狠瞪了桃花一眼,眼中狠戾恨不得将面前人挫骨扬灰,吓得身边一众小妖面色发白。
望着那离去的红色背景,桃花将擦拭干净的长发挽起,手指似有若无地拨弄着发间桃花枝,惹得花色嫣红的花朵儿轻颤,散落的额发将表情遮掩,无人得见那双深邃幽绝的黑眸,犹如陷入一片泞淖中越陷越深。
将红鲤的恨意看在眼中,她开始思考,是否该做点什么。
桃花想用法力将一身湿衣弄干,试了一试后果断放弃,还是老老实实回房换衣吧。
只不想平日鲜少有客光顾的茅草屋今日却热闹非凡,一位两鬓衔着白莲花的白衣女子正指挥者小妖们,将她屋中私藏的话本一摞一摞得往外搬。
桃花大急,顾不得形象,急冲冲奔上前拦下一位小妖,一把抢过书,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何抢我的书?”
被夺了书的小妖是一只刚刚成精的鹿精,化作十岁稚童摸样。横冲过来的粉衣女子一喝,小鹿精当即愣住,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浸满了泪水,小嘴一抿,甚是委屈,倒是把怒气冲冲的桃花弄的没了脾气。
可是再委屈无辜也不能明抢,桃花快步又夺过两摞,小妖们只知道听从命令,也都识的自己搬得是谁的书,因此被夺了书也不敢再去抢回来,只一个个既是无辜又是委屈的看着抱着书不撒手的桃花。
一直在旁看着的白衣女子甚是尴尬,连忙上前,叫道:“姑姑,姑姑。”
桃花这才反应过来该找谁算账,俏脸一黑,转头瞪着身后的人,想要开口质问,却是忽然滞了滞。
平日里姐妹二人都会刻意将面容露出来,只为的露出那眼角的泪痣好叫人分辨,今日这白衣女子却将两鬓青丝落了下来,桃花看不清眼角的泪痣,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姐姐还是妹妹,便拧着眉头道:“你是姐姐阿左?”
白衣女子一愣,旋即伸手将鬓间落发挑起,露出右眼角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道:“姑姑,我是阿右。”
在外人眼前这朵并蒂白莲相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姐姐阿左高傲刻薄,是个直性子,而妹妹阿右却软弱胆小,说话都不曾大声过,说到底这对姐妹还是好分的。
但不管是姐姐还是妹妹,也不能抢书啊。桃花难得恼怒,黑着脸质问她,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行强盗之事?”
阿右没想到总是笑脸迎人,毫不在乎的粉衣女子会这么恼怒,被喝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低着头怯怯道:“姑姑赎罪,阿右,阿右也是没办法,是尊上,尊上说无聊,要看姑姑屋里的书,阿右才,才......”
声音越来越小,头越埋越低,缩着肩膀,白衣女子泫然若泣的摸样惹人怜惜。桃花无语,这弄得好像她无理取闹,皱着眉不耐烦起来,道:“哎,你哭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桃花平时说话缓缓悠悠,不急不慢,现在一急,声音有点大,白衣女子那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更是欲落不落。
头痛不已,桃花第一次头痛不已,她顿了顿,不再理会,转身将书交给小妖们,黑着脸厉声道:“都给我搬回去,从哪拿的放回哪去,要是放错地方,每人各打三十大板。”
小妖们不敢动,桃花上前踹了几脚才动了起来,确定书一本不少全部放了回去,她便将所有小妖都打发了去。
既然是蛇尊下令,被恶整过无数次的桃花直觉没有好事,转身想要询问蛇尊又想出什么整人的法子,却是不想话还没开口,那身后一直埋着头小声啜泣的白衣女子猛然抬起头,水眸清澈,双颊粉红,白玉般的面颊上哪里见得半滴水渍。
桃花张着嘴,愣住。
阿右眼珠子转了转,见院中无外人在,抚了抚胸口,呼了一口气,朝桃花皱眉,颇是忧虑道:“姑姑,还是早些过去得好,听说小主训了红鲤姑姑一顿,红鲤姑姑已经将姑姑妖言惑众,迷惑小主的事告诉尊上了,尊上有点不高心。”
直到飘到**花园,桃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那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可惜还来不及想明白,她已无精力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了,只因为蛇尊分配她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