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来马切洛一直在画一幅被他称为《红海的通道》的画，而在此期间这幅色彩杰作一直被艺术评审委员会所拒绝。事实上，在路上来回颠簸多次，从画家的画室到展览馆，再从展览馆回到画室，这幅画已经对去卢浮宫的路耳熟能详；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把它放到马车上，它自己都能去那儿。马切洛已经把这张帆布画从头到尾重画了十多遍，可是每年它都被放逐出展览大厅。他把原因归结为评审委员会对他的个人偏见，也并未因这些固执的反对意见而丧失信心。况且别人这样评论他的这幅画：除了尺寸稍显小外，足以与闪耀了三个世纪光芒的巨作《迦南的婚姻》相媲美。因此，马切洛信心大增，每次展览会都会把他的巨作送到评审团那里，而且掩人耳目地修改一些细枝末节或画作名称，但绝不打乱作品的整体风格。
有一年，他带着这幅更名为《卢比肯河的通道》的作品来参展，可伪装在恺撒披风之下的法老还是被人认了出来，评审团给了他极高的赞誉却拒绝他参选。
第二年，马切洛在画的最显著位置加了一层白色，模仿下雪，在角落里画了一棵杉树和一个打扮得像国王护卫队士兵的埃及人，并把它命名为《贝尔齐纳河的通道》。
但那天评审委员的眼镜似乎被擦拭得格外干净，因而没有被这个新的花招所蒙骗，一匹正在红海浪尖腾跃的高大斑马使这幅画又被认了出来。于是马切洛又在马的皮肤上试了所有的颜色，亲昵地称这些颜色为他的“美妙色调一览表”，因为它们能够再生出各种颜色各异、明暗不同的变化组合。无论如何，评审委员会下一次不应该再挑出毛病来拒绝《贝尔齐纳河的通道》了。
“很好。”马切洛说，“明年，我将以《全景图通道》为名拿去展览。”
“他们将会很高兴地接受它！”
此时，萧纳哼唱着他的新曲目；那是一种可怕的曲调，好像隆隆的雷声，即使用钢琴伴奏听起来也一样恐怖。
“他们怎么能够拒绝我的画？我并没有用朱红色涂抹在人们的脸颊上，而是羞涩的绯红。”画家在凝视他的画时，突然说道，“我认为那些色彩值500法郎和一百万个天才的才华！当然这不包括我那些可爱的伙伴们。他们是不会打败我的！直到我死的那天，我会不停地送出我的画，我要让人们永远记住它。”
“它被人们轻易地否定了。”柯林用一种悲哀的语气说。心里却在想，“其实它多棒，总有一天，我要让人们都来临摹它。”
马切洛继续着他的诅咒，萧纳则继续把诅咒谱成乐曲。
“啊，他们不能容纳我！政府付给他们钱，分给他们住房，还送给他们装饰品，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每年拒绝我一次，每年的3月1日！我看透了他们的想法！我太清楚了！他们想让我烧掉画笔，希望我的‘红海’被拒绝后，我绝望地从窗户跳出去。
他们想轻易打发掉我，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不会等到展览会的开幕！从今天起，我的作品将成为达摩克利特之剑，永远悬挂在他们的头顶！我将每周让他们看一次我的画，在他们的家中，在他们的私人生活中。他们的家庭幸福将受到烦扰：他们的烤肉是烧焦的，他们的美酒是酸的，他们的妻子是刻薄的！他们很快就会发疯，然后穿着紧身衣去协会。哈！哈！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有些安慰。”
几天以后，马切洛已经忘记了他要对那些迫害者进行的可怕的复仇计划。这时，梅第奇神父来拜访他了。神父是犹太人，他们叫他“所罗门”，那时他在波希米亚圈子中大名鼎鼎，几乎和所有的人都有交易。梅第奇神父买卖各种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套家具他能从12法郎卖到5000法郎。他收购每件东西，并且深知如何把它们处理掉，从中赚取利润。和梅第奇的交易相比，普鲁东银行的交易简直不值一提，他的交易天赋在同行中无人媲美。他的商店更是奇妙无比，不管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在那里找到。每一件天然之物，每一件艺术作品，无论是土里长出来的还是人们脑子里想像出来的，都是他交易的对象。总之，他的生意包罗万象，实在之物，甚至虚幻之想。他买下思想，然后出售或者用来投机。所有的文人和艺术家都认识他，他和调色板亲密无间，与书桌亲为知己，他是艺术恶魔。他会用雪茄烟换来你的报纸专栏，用拖鞋买你的十四行诗，把你的观点变作鲜鱼。他会和那些杂志的谣言制造者交谈一个小时之久。他会给你提供在议院辩论的机会以及宴会的邀请函。他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或者月复一月地徘徊在艺术的周边，靠此赚钱。他复制卢浮宫的画作。绿屋对他已不再神秘。他能让你的剧本进入剧院，也能让你进入女演员的化妆间。他的脑海中储存着一本“古往今来大全”，通晓所有知名甚至不知名的人的姓名、住址以及秘密。
关于商业运作方式，他的流水账本复印件作出了绝妙的诠释：
1840年，3月21日。
卖给L先生，古董商，阿基米德在锡拉丘兹的围攻中用过的罗盘。75法郎。
从V先生，记者，买到研究院成员X先生的未雕琢的全部手稿。10法郎。卖给同样的人，研究院成员X先生完整作品的评论。30法郎。
从R先生，文人，买到关于研究院Y先生的完整作品的评论。10法郎，外加半英石木炭和4磅咖啡。卖给Y先生，研究院成员，他的完整作品的一篇赞美评论（12行）。250法郎。
卖给G先生，杜白礼夫人的一只瓷花瓶。18法郎。
从小D处买了她的头发。15法郎。
卖给O小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120法郎。
从B先生处买到多篇社会学方面的论文，6法郎，外加一双那不勒斯鞋子。
M先生，历史画家，从他那里买到一系列异想天开的构思。25法郎。
告知菲迪南先生什么时候去赴拉·巴儒纳·德·T夫人的约会，并让他那天去蒙特马郊区的一个小房间，共30法郎。
J先生，艺术家，从他那里买到像阿波罗的美男子伊西多尔的肖像。6法郎。
卖给R小姐一对龙虾和六双手套，36法郎。实收到3法郎。
同样，帮着R小姐从z夫人那里获得6个月的贷款信用（价格未定）。
z夫人，裁缝，帮她获得R小姐的定制单。收到3码天鹅绒和3码缎带。
从R先生，文人，买到针对某某报纸的120法郎的索赔。5法郎，外加2磅烟草。
卖给菲迪南先生两封情书。12法郎。
卖给伊西多尔先生美男子的肖像。30法郎。
从M先生处买到一英担半他的作品，题为“潜水艇革命”。15法郎。
提供给拉·考么坦斯·德·G夫人德累斯顿陶瓷服务。20法郎。
G先生，记者，从他那里买到52行街谈巷议的文章。100法郎，外加一套灯罩饰品。
卖给O和CO先生，52行有关某地的街谈巷议的论文。300法郎，外加两套灯罩饰品。
让给S.G小姐一张床和一辆旧式汽车（时代不明）。看了S.G小姐的私人账户，是26和27页。
从古斯塔夫·c先生买到一篇关于亚麻和亚麻制品的贸易论文。50法郎，和一套约瑟夫斯的珍藏版图书。
卖给S.G小姐一套完整的新家具。5000法郎。
同样，为S.G小姐付了药剂师的账单。75法郎。
同样，为S.G小姐付了牛奶工的账单。3法郎85分。”
这些流水账说明了犹太人梅第奇的经营范围，也许还将扩大。虽然他的一些商业经营项目是违法的，但他从未因此而招致任何麻烦。
刚一进门，犹太人就知道他来得正是时候。事实上，这四个朋友当时在强烈饥饿感的支配下，商量着吃喝这个重大问题。那是一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不祥的一天。
梅第奇的出现受到一致欢迎，因为他们知道他彬彬有礼的拜访时间极其有限，所以他的到来宣告了有生意可做。
“晚上好，先生们！”犹太人说，“你们都好吗？”
“柯林！”平躺在床上研究水平线问题的鲁道尔夫喊道，“热情招待我们的客人，给我们的客人一把椅子。客人是神圣的，我向您敬亚伯拉罕礼。”
柯林拿了一把差不多和铁一样“软”的手扶椅，把它推到犹太人面前，“假如您不是犹太教徒而是伟大的无神论者，请坐。”
“哦，哦，哦！”其他人大声叫着，盯着地板看它是否会张开嘴把哲学家一口吞下去。
此时犹太人一屁股坐下，正准备埋怨椅子太硬时，突然想起了这把椅子正是他用柯林的一次代理演说卖给他的。犹太人坐下时，口袋里的钱币发出银铃般的响声，这美妙的音符使四个波希米亚人陷入兴奋的幻想之中。
“这伴奏声听起来多么优美动听！”鲁道尔夫对一旁的马切洛说。
“马切洛先生，”梅第奇说，“我来是为了让你发财的，也就是说，我将给你提供一个进入艺术界的绝好机会。你也知道，艺术道路充满枯燥和贫瘠，只有荣誉才能带来慰藉。”
“梅第奇神父，”马切洛焦虑不安地叫道，“冲着您那可敬的资助人的名号，请您长话短说吧！”
“有一个富有的艺术爱好者，”梅第奇继续道，“正在筹建一个画廊，准备去欧洲巡回展览，他嘱托我给他收集一些杰作。
我来这里，是为你提供进入这次巡回展的许可证的——一句话，就是要买你的《红海的通道》。”
“带钱了吗？”马切洛问。
“硬币。”犹太人回答道，同时口袋里奏起了管弦乐。
“你要接受这个重大提议吗？”柯林问道。
“那当然！”鲁道尔夫大叫道，“你这个不幸的人难道没有看到他正在讨论‘钱’吗？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东西是神圣的了，你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不是？”
柯林坐到桌子上，装出一副哈波奎特斯——沉默之神的样子。
“过来吧，梅第奇！”马切洛说着展开了他的画。“我会让你拥有与作品价格等同的荣誉，关键在于价格。”
犹太人在桌子上堆起了崭新的150法郎硬币。
“好，还有多少？”马切洛说，“这仅仅是开场白。”
“马切洛先生，”犹太人回答说，“你是知道的，通常我的第一笔钱也就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给你加的，想想吧，150法郎，不是一笔小数目！”
“数目太小。”艺术家说道，“在法老的长袍上用的颜料——
钴是很值钱的。无论如何给个可观点的数目，再加点，200法郎！”
“我不会给你加一个苏的！”梅第奇说，“但是我会请大家一起进餐，酒随便喝。”
“走，走，走！”柯林大叫道，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三下，“没人说话？——走啊！”
“好吧，就这么定了！”马切洛说。
“我明天派人来取画。”犹太人说，“现在，先生们，吃饭去！”
四个朋友齐声唱着《于格诺教徒》里的——“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下了楼梯。
梅第奇以一种真正高贵的形式宴请了这些波希米亚人，让他们自己点了许多菜，有些菜甚至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从这以后，热龙虾对萧纳来说不再神秘——以前，尽管他一再收敛对热龙虾的热情，可还是差点儿因为它而精神错乱。这四个波希米亚人醉得像是在葡萄收获的季节一样，蹒跚着离开了华丽的筵席。马切洛醉得最厉害，凌晨两点路过他的裁缝家门口时，甚至想叫醒他，付清欠他的150法郎。幸亏当时柯林的脑海闪过一束理智的光芒，让他及时悬崖勒马。
一周后，马切洛发现了他的那幅号称要被收藏在某个画廊的画。当时他正经过圣特诺雷大街，看见一群人正在好奇地看着一家商店门上挂着的一个招牌，于是他就停了下来。这招牌不是别的，正是马切洛的画。梅第奇把它卖给了杂货店，只是《红海的通道》被再次删改，画上加了一艘汽艇，画名成了《马赛港口》。
好奇的旁观者正在一旁奉承地喝彩。马切洛得意忘形地回了家，一路上还在嘀咕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