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石匠早早起了床。他今天没有穿昨天去和尚桥买的那件鸭绒袄，仍穿着他那件老棉袄。他把那封托人写的控诉书塞进棉袄的内兜里，静静地坐在床帮上等候着犬子来拉他。
他坐在床上心仍乱如一团麻，想着昨天在和尚桥镇政府门口碰见那个武大郎般的矮个子门卫的情形，他想着自己走后，那家伙一定会把他说的话在政府院里当笑料给政府的人传播，自己的脸真是丢到和尚桥镇政府了，就像一瓢水泼到地上是捧不起来了！他想着这话要是传到兰兰耳朵里，兰兰心里会是啥滋味？直到现在还没有接到兰兰的电话，看样子这话没传到她耳朵里，这种话没有人会轻易给兰兰说的。更令人气愤的是那门卫说的那句话，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就你那种色，你的闺女还能当上镇里书记？这种侮辱他的确受不了，现在想起来血还往头上涌。他又想，这上访的事，他虽然没有去跑，不是他不愿跑，是兰兰不让他跑，但他知道犬子和摆子一直在跑，像拐线一样跑来跑去，但一直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九利的药费花了三万多元，一分钱也没得到解决，田戈跑了两个多月派出所仍没有抓住，不是抓不住，而是他们不抓。他真担心自己今天去上访仍会毫无效果，甚至也会受到什么想象不到的屈辱……想到此，他从床上起来，往床底下去翻，他记得床底下还放有半瓶灭虫用的“乐果”。他爬到床底下扒拉了半天，扒拉到了沾满灰尘的瓶子，他找了一块抹布擦掉灰尘，摇摇一看，还剩有少半瓶。
他把刚才装在内兜里的那封控诉书掏出来装进明兜里，把这半瓶子“乐果”塞进棉袄内兜里。
犬子来了，他坐上犬子的车往县城去。
路上，米石匠对犬子说：“娃呀，今个你把伯送到县上，你就别跟伯一块去信访局了，免得人家说咱是串联上访。”
“你一个人能找到袁局长吗？”犬子问。
“能，能。”米石匠连声说，“上次，我送的撤诉书就是交给他的。”
“那好吧，我就不陪老伯了，我今天陪护九利去。”
“也好。”米石匠说。
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到了县信访局，米石匠下了车，犬子就走了。
这时，信访大厅已有不少人。米石匠“噔噔噔”往二楼去，正好碰见袁和平下楼梯。
“嘿，袁局长！正好碰见你了！”米石匠说着手就伸兜里掏控诉书。
袁和平看也没看他，继续顺楼梯往下走。
“袁局长，我来找你的！”米石匠喊了一声。
“找我干什么？”袁和平这才说话，眼仍不看他。
“我递给你份控诉书！”米石匠说着把控诉书递了上去。
“去去去，交信访科去！”袁和平摆着手说。
“我这必须交给你……”米石匠强调着。
袁和平这才瞪他一眼，算是第一次正眼看他，而后说：“都要交给我，要信访科干啥？要接待科干啥？上访的都像你这样，有我一百个袁和平也不够用。”
“这我知道，”米石匠赔着笑脸说，“原因是我上次的撤诉书是交给你的，你了解情况。”
袁和平还没停住脚步，但接过了他的控诉书，瞄了两眼又扔给他说：“你已经撤诉了，还要控诉什么，胡搞！”
“我不是胡搞，袁局长，我不再控诉不行，我不控诉问题解决不了。”米石匠把控诉书又往袁和平手里塞着，“再说当时我撤诉也没有考虑成熟，是一时冲动。”
袁和平手推着他递的诉状：“这信访局不是你的堂屋正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是开饭店的，你点什么菜我就给你端什么菜。”
“信访局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不就是让老百姓说话的吗？”米石匠反驳说。
“是啊，是为人民服务，但不是为刁民服务。”袁和平反击道。
“我不是刁民，我是顺民百姓，我又没来信访局闹过。”米石匠继续好言好语。
“不管你是刁民，还是顺民，你这诉状不受理，你虽没来闹过，你的同伙犬子来闹过。你既然已经撤诉，就别想再起诉，我郑重告诉你，只要我袁和平当着局长，你想翻案，公鸡下蛋没指望！”袁和平说得很坚决，因为他知道这是个棘手的案子，既然米石匠已经撤诉，何必再把这个烧手的热火炭再接过来。
袁和平与他说着，已走近一辆小车，米石匠见他马上就要上车，“扑通”蹲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乞求道：“袁局长，戏上唱‘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古代的官就知道这，我想你这共产党的官更应该知道这。我家九利住院花了三万多元，至今没解决一分钱，也没个说法，打人凶手田戈逍遥法外，你就忍心不管不问吗？”
袁和平厉声道：“那你去找公安局！”
“我不找公安局，我就找你。公安局也是听信访局的。”米石匠说着快要流出了眼泪。
“别啰唆，快松开！再不松手，我就可以以妨碍公务的名义处理你！”袁和平呵斥道。
“你不接我的诉状我就不松开，你想咋处理就咋处理，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啦！”米石匠哭喊着。
这时，袁和平嘴朝司机一挑：“把他扯开！”
司机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掰开米石匠抱着袁和平的一双粗糙的手，猛地将他甩出去四五尺远，然后上车一踩油门，“刷”的一声跑了。
米石匠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朝袁和平远去的小车骂道：“娘那个脚！”
米石匠坐在地上哭着想着，难怪古人说“饿死莫做贼，屈死不告状”，告状真是难啊！可那是旧社会，新社会难道也是这样吗？这不怨社会，社会是公平的，只是自己没遇到公平的人，这袁和平难道不是个公平的人吗？他若是不公平的人，天天信访大厅里那么多人他是咋处理的，要是都不公平处理，群众不造反？裕县不就乱了套？他信访局长还能坐得住？他想了半天想明白了，只是自己这个案涉及田家，田家儿子在省里当着处长，他们不敢惹啊！这状要想告赢就得往高处告啊！高处在哪？裕县的高处就在县政府，找县政府就得找县长，可一个平头百姓往哪找县长啊！他想了半天想出了个办法，拾起扔在地上的控诉书，站起来走了。
他来到一个百货商场，扯了三尺半白布，找售货员要来一把剪刀，在白布上挖了个可以套在脖子上的洞洞，然后找到一个代写诉状的小摊子，让人用毛笔在白布上写下“我是米石匠，我冤枉，我要见县长”十三个大字。
这时已临近十二点，米石匠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他把那块大白布抖开往脖子上一套，站在了政府大门口正中间。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看热闹的人立刻把政府大门围个水泄不通。
“嘀嘀”传来喇叭响，过来了一辆小车，机关的工作人员都认识，这是闪高全的车，立马让出一条路来。米石匠看见小车，便飞一般向小车扑去，并高声喊着：“县长啊，我冤枉啊，你快替民做主啊！”
这时，两名门卫人员上来，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一边往大门旁边拉，一边给他说，这不是县长的车。
“是县长，他是县长，我在电……电视上看见过他。”米石匠喊着。闪高全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米石匠隔着玻璃看得一清二楚。
小车司机继续鸣着喇叭，似乎他不躲开，小车就要从他身上碾过去。
米石匠扑通躺在地上，挣脱一只胳膊死死地抓住了小车的保险杠不丢。
小车司机继续“嘀嘀”鸣着喇叭，两名保安人员扔死死地拽着他……
米石匠此时用挣脱的右手伸进棉袄兜里摸出了那瓶“乐果”，摇着说：“今天县长不下车，我就喝这个死！”一名保安人员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那个乐果瓶，甩出去一丈多远，那瓶子在水泥地上“啪”的一声摔个粉碎，霎时间，那浓烈刺鼻的农药味一时弥漫了政府的大院，在场的人都连忙捂住了鼻子、嘴巴……
闪高全觉得这时如果再不下车，机关干部会有舆论，他便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米石匠面前拖着腔问：“你是哪里的？”
米石匠答：“史官庄乡田岗村的。”
“你叫什么名字？”闪高全又问。
“我叫米丰仓，外号米石匠。”他又答。
“你要反映什么问题？”
“你看看。”米石匠将控诉书递给闪高全。
闪高全接过控诉书一看，上面写着被告田捍卫、田戈、张万顺、顾一安等人，冷笑一声：“你是米兰兰的爹吧？米兰兰是你闺女？”
“是啊，你怎么认识我？”米石匠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闪高全又冷笑一声：“你老汉不管我怎么认识你，你可以回去了，我会把你反映的问题处理好的。”
米石匠趔趄着站了起来感激地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县长大人，今天我算遇着救星了。”接着他又问，“你是哪位县长？俺得记住你的大恩啊！”
闪高全瞪他一眼：“你刚才还说在电视上看见过我。”
米石匠憨厚地一笑说：“电视上只看个大概，模模糊糊地只见一会儿出来个县长，一会儿又出来个县长，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分不清就算了。”闪高全欲上车。
这时，旁边一个保安卖乖地说：“这是闪县长。”
米石匠一听头上如响个炸雷，他早听说过，闪高全是张万顺的姐夫，他们与田家连着筋，知道这状又告到老虎屁股上了，他踉跄着站不稳，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他哭喊着：“我那瓶乐果哩，我那瓶农药哩，我还要喝……”两个保安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了门卫室里。
闪高全一上车，就打了值班室电话，要米兰兰下午两点赶到他办公室。
下午两点，米兰兰准时赶到了闪县长办公室。
闪县长也没让她坐，自己坐在靠椅上叼着烟卷也不拿眼睛看她，这一切使米兰兰感到室内的空气十分紧张。
“知道我找你干啥的吧？”闪高全终于开腔了。
米兰兰回答说：“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闪高全让靠椅转了个圈，好似在给米兰兰下马威，“这么大的事你就不知道？”
“啥事？闪县长，我真不知道。”米兰兰被弄得一头雾水。
闪高全从鼻孔里“哼哼”两声：“没想到我今天接待个告状户是你父亲。”
米兰兰不相信地摇摇头：“不可能，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不可能找到你告状。”
“什么不可能。”闪高全脸一黑，“你父亲在县政府门口拦着我的车不让车走，还拿着农药瓶要喝农药，拿死来要挟我！”他把米石匠递的那封控诉书在手里抖得扑闪扑闪，递到米兰兰手里，说，“直到我接了他递的这个状纸他才放我的行。”
“天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真不知道。”米兰兰几乎要哭，“我得问问我父亲。”
“你去问吧！你父亲可能还在门卫室里。”闪高全说。
米兰兰站着没动，她知道闪高全的话没说完。
果然，闪高全又开腔了：“米兰兰同志，我猜得出张万顺去和尚桥镇当书记你内心不满。”
“闪县长，你怎么能这样说，万顺去当书记我是欢迎的，这个你问万顺，他知道，机关里的干部都知道。”米兰兰“咚”一声坐到沙发上，扎个大有说不清楚不走的架势。
闪高全奸笑两声：“我们不听谁怎么说，要看怎么做！为什么在凌云志死后你父亲撤诉，张万顺当书记之后，你父亲又来到县政府大闹？”
米兰兰扑闪扑闪手里的控诉书说：“我父亲递的控诉书反映的是田戈与我弟弟九利的纠纷一直没得到解决，只字没提张万顺当书记的事，咋能狼腿扯到狗腿上？”米兰兰一气，说话也粗了。
闪高全从椅子上起来，手指头咚咚敲着桌子说：“米兰兰我告诉你，组织上没看错你，实话告诉你，之所以没让你接任书记，主要是在这个事情上你没个态度，表面上你一句话没说，一个动作没做，其实都是你的旨意，包括北京来的那个记者也是你请来的！”
“谁说是我请来的？”米兰兰霍地站了起来。
“不是你请的，你为啥到机场为记者送行？”闪高全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以为做得妙？有人看见！”
“到机场是……”米兰兰被噎得说不下去，她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她索性不解释了，说，“那就请闪县长查吧，查清了我这个镇长不干！”
闪高全用拳头在桌子上“咚咚”捶捶：“你以为我不敢查？查清了，你那镇长想干也不会让你干！”
“闪县长，你查吧！”米兰兰一撅起来，走了。
闪高全坐着动也没动，一声没吭。
米兰兰来到县政府门卫室问了保安，保安说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来了个年轻人，把她父亲拉走了。她问了那年轻人的模样，知道是犬子，便给犬子打了电话，知道犬子已接她父亲回到了田岗，便也赶回田岗家里。
到了家里，父亲一见她就哭，她一看见父亲哭，自己也止不住地哭，哭了一阵，不哭了，她才问父亲今天是怎么回事。父亲不想说，犬子把米伯到和尚桥去看她，遇见麻七遭冷遇并受到恶语中伤的经过说了一遍。米兰兰听了浑身直抖，她没有责备父亲，而在心里责备自己，米兰兰哪米兰兰，当初米阿丽说你的话一点也不假，就因为当个小镇书记，不敢为弟弟说一句公道话，反而还阻挡别人为九利讨公道。到头来自己并没有落个清白，仍遭人怀疑，遭人侮辱，遭人报复，背着个大黑锅。这时，她脑子清醒了过来，与其为这个小官官受着窝囊气，还不如直接找县委书记梁春秋反映情况揭开内幕，为弟弟讨个公道落得痛快。她知道梁春秋书记在省委党校学习，必须打电话才行，于是，她问犬子：“你的手机呢？我的手机没电了！”
犬子把手机递给了她，并问：“你给谁打电话？”
“我想找县委梁书记！”她上牙齿咬着下嘴唇说。
犬子两个巴掌一拍：“好！你早该找梁书记了！”
米兰兰摁了几个数字键，又停住了，脸木呆着……
“咋不打呀？兰姐！”犬子问。
米兰兰慢吞吞地说：“我想起来了一句话，冲动是魔鬼！”
犬子一听气得跺跺脚，咬着牙说：“米兰兰哪米兰兰，人家快欺负死你了，你还前怕狼后怕虎的！唉！”他一把拉上摆子，“走！她怕咱不怕，咱去告，上北京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