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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杯酒释江湖(上)

姜羌望着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禁皱眉摇了摇头,眉目之间竟透着十分黯然的仓皇意。他心想这个黑衣人不但飞扬自傲,武功也是极高,而且手握生杀大权,这些江湖子弟在他眼中不过是水里游动的鱼而已,而他手中的剑随时都悬在水面上,鱼儿纵然在水中翻腾得再厉害,又如何斗得过水面之外的长剑呢?这正是流浪剑客之悲哀!

这样悲哀的设定缘起于百余年前的一场宫廷盛宴,当时姜羌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跟在华山派掌门身边,有幸见证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对于宴会上发生的变故至今仍感觉历历在目,却从来不敢向旁人透露半句。直至姜羌临死之前,小耳有幸聆听到个中秘辛,方知当今江湖格局的由来,也终于更明白了一些自己的处境。正当姜羌遥想之际,身边的小耳忽然软身倒下,体内毒物反噬到了外力压制不住的地步,昏厥过去,性命堪虞。

等到小耳倏忽转醒的时候,已然不知道距离她昏厥之时过去了多久,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幽静的石室之中,躺在石榻上,身上覆盖着一张貂绒毛毯。石室一面的墙壁上有些透光的像老鼠洞一般大小的孔穴,而在这些透光洞穴之下,有一块区域的石壁上爬满裂痕,像是被砸穿之后又将碎石重新砌合进墙壁的模样。石室的出入洞口,分明隔挡着一道钢筋铁门。小耳微微一阵恍惚,忽然明白过来,她正被关在之前幽禁金旗的那间石牢之中。

她为什么会被关在石牢里?是什么人把她关起来的?到底要关她多久?顿时一连串的疑问和恐慌袭上心头,吓得她从榻上跳了起来。而在这样一种骤然扑袭而至的惊吓面前,小耳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失声之中,她感觉嗓子忽然像被一块石头卡住一般,竟然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而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她慌忙凑近石壁上的缝隙向外面张望,发现藏经洞气宗室内有一名弟子的背影,正从书架上取阅秘笈。小耳很想喊叫救命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拍打石壁,如此总算弄出一点儿动静。

石壁上突然传出一下一下有节律的异响,的确吸引了那名弟子的注意,不禁十分惶惑的回过头来,茫然盯了石壁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走近石壁,上下盯量一番,然后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寻找到声音发出的来源,凑近石缝看了一眼,却不禁吓得大叫一声:“鬼啊!”这才相信了思过崖闹鬼的传言,连忙拔腿而逃,手中秘笈亦掉落在地上。小耳心想,两人透过石缝只能看见对方的一只眼睛,她的眼神有那么吓人吗?可惜石牢里本来光线就很幽暗,而且也没有镜子,小耳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竟然把人家吓跑。

小耳又去察看出入的洞口,发现铁门并没有上锁,看来把她放入石室之内的人并不是存心想要关住她,这让她心下多少寻到了一点儿安慰。打开铁门,来至洞口石像的背后,而此时石像已恢复原位,死死将洞口堵住,她需要推开石像才可以出去。这件事应该难不倒她,因为之前在外面的时候,她也曾费尽力气推动过石像。于是小耳把肩膀抵在石像上,站稳脚步,可是当她运劲儿使力的时候才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她一旦试图运功,身上穴道便如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仿佛心脉气门被什么东西扼住,内力全然发挥不出来。

小耳忍痛又再试了两回,结果并不能推开石像,而她已然败下阵来,身上痛得站也站不住,只能依靠着石像坐在了地上,剧烈的刺痛令她眼中忍不住淌下泪来。小耳拿头磕碰着坚硬的石像,也不知道疼,借此以减轻身上的痛感,而她本来就感觉头疼欲裂,无法整理头脑中混乱的思绪,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头脑更混乱一些。

待小耳察觉到身上很凉的时候,头上已经碰出了一个包。于是小耳又回去榻上捡起貂绒毛毯披在身上,然后靠着墙壁盘腿坐着,发现从石洞里透进来的光线变得幽白,原来已经到了半夜,月亮又悄然升了起来。越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醒着的人就越容易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悲观情绪所包围,那些恐惧、绝望、甚至死亡的念头就会像蝙蝠幽灵一般悄悄从幽暗的角落里窜出来,不知不觉地占据人的心头,令人越发感觉到恐惧与绝望,甚至会无端想象着自己死亡的模样。或者说,小耳此刻正感受着金旗这十年来所承受的孤独。

小耳眼中静静流着泪水,后来幽幽哭泣起来,失声症忽然消退。但是哭泣的声音在幽暗的石室中飘荡,只能令眼前的处境徒增凄凉而已。她像个孩子似的,哭得那么伤心。幽泣声中,石像忽被人推开,敞开的洞口里透进来一点白光,还有一阵食物的香气,小耳才陡然想起自己已经很饿,怕是有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幽白月光映照之下,但见走进石室的人原来是姜羌前辈,小耳心里才乍然松了一口气,姜羌前辈应该不会把她关在这个可怜的石牢里,或许只是把她放进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毕竟她当时昏得不省人事。

姜羌手中提着一只食盒,眼中透着亮光,微笑道:“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小耳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哭道:“前辈,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你会把我关在这个恐怖的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我不可以死在这里,师父还在等我回去救他!”

“竟然吓到你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真是对不住了呀!我想你醒来的时候一定会感觉很饿,所以去给你找了一点吃的东西。”姜羌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取出馒头和烧鸡放到石桌上,看来以前他就是这样照顾金旗的饮食。白天幽禁,晚上放风。

小耳过来石桌旁边坐下,拿起馒头啃了两口,却忽然想起丁青还被关在牢里,不知道此刻有没有烧鸡吃,又想到自己这次千里迢迢上华山来,结果什么事都做不好,顿时又感觉很失落,没了胃口。小耳本来眼中赤红、唇色发黑,生命受到了毒物的侵害,而此时忽然情绪低落,更加哀伤,姜羌亦不免幽幽叹一口气,决意拯救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

姜羌悄然道:“听你一直在说要回去救你师父,看来你和你师父之间的感情很深,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试问还有谁能回去救你师父呢?”姜羌不知道的是,小耳和师父之间的感情比他想象的更深,已经超越了师徒伦常,发展成了恋人的关系。

小耳不禁皱眉摇头,幽幽道:“如今紫霞神功的秘笈已经被人收走了,我也失去了化功大法,体内的毒随时都会发作,恐怕命不久矣,还有什么办法救师父呢?”

“如果说我能解决你所谓的难题,你信不信我?”

“信,我相信你!”小耳血红的眼眸中不禁绽放神采,“来此之前,师父就曾叮嘱我请求前辈帮我解毒,前辈乃是世外高人,一定会有办法。但是紫霞神功……”

“哦?你师父竟然认识老夫,他叫什么名字?”

“他……”小耳蹙眉想了想,“其实最初他没有名字,就叫无名,还是你们华山弟子。后来他的右手废了,练成左手剑法,现在的名字叫丁青。”

“什么?你师父就是无名!”姜羌顿时激动起来,说话的声调甚至都有些颤抖,“我还记得这名弟子,在他出师之前,也曾推动过石像,但是他并没有进入这间石室,继续修炼气宗的剑法。当时我感觉很惋惜,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却说不愿意再花费十数年躲在深山的石洞里修炼什么玄妙的剑法,而应该是时候去江湖中闯荡了,只有遇见更强大的对手,才能进一步磨砺他手中的剑,于是他就下山去了。想不到这十年间,他还收了一名女徒弟。”姜羌说罢,不禁哈哈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盯量着小耳。

“其实我拜他为师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事的。”小耳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现在他不仅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一定要救他!”

姜羌扬眉淡淡一笑,看出小耳口中的师父其实与她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意,又道:“这件事还需一步一步来,你需要一点勇气和耐心才可以。”

小耳吞下一口馒头,道:“请求前辈指点迷津,弟子愿听从教诲。”

姜羌轻轻点头,“首先要解除你体内之毒,此事不可再拖延下去了!化功大法虽然可以提升功力,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后患无穷,而你体内的毒物和真气互为依存,欲解其毒必先破其功,所以我要废了你修炼的化功大法,然后再设法清除你血液中的毒素。在此过程中你将会感受到不小的痛苦,这种痛苦可能是你难以想象的,闯过难关最需要的是你承受痛苦的坚强意念,我只可协助不可代劳,你明不明白?”

小耳愣了一下,目光却十分笃定,“弟子不怕什么痛苦,只要可以挽救师父。”

“如此再好不过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度过此劫!”姜羌又伸手捋一把长须,“至于紫霞神功,难道你忘了?这本秘笈曾在我手中十年之久,我又岂有不解个中奥妙的道理?”这句话真是一语点醒小耳,不禁想起之前黑衣人与姜羌对掌之后就发现姜羌已然练成紫霞神功,如今神功心法姜羌前辈早已融会贯通,小耳却还一直纠结于秘笈被人夺去。

一旦寻见希望,小耳已然迫不及待,“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姜羌伸手缓缓捋一把长须,“那你准备好了没有?”

小耳顿时会意,咽下口里的馒头,然后过来折膝盘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头。姜羌亦在小耳身后坐下来,但见一道月光透过石壁上方的孔穴,然后在姜羌头顶上斜泻而下,正好打在小耳的背上,使其背影看起来更显冷清。姜羌微微皱眉,挥指撩开小耳背上长发,然后轻轻一掌落在小耳背心处。这一掌看似轻柔,力道却十分深厚,掌心真气所形成的冲击波迅速散入小耳体内,轻轻一掌就将她体内的真气拍散。小耳功力已废,此时身体上的痛感尚不明显,只是感觉到心神一懔,仿佛背上的月光悄然渗透进她体内,以十分缓慢且稍停顿的速度细细扫描着她的身体,照亮她体内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

小耳感觉身体轻轻浮了起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重量,她忍不住睁开眼睛来看,发现自己已经转了个身,正与姜羌面对面坐着。这种感觉不但没什么痛苦,反而有一点儿新奇,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眉间不禁浮现一丝笑意。但是这种新奇却一闪即逝,体内刺痛的感觉突然袭来,当真气被拍散之后,沉寂在穴道之间的毒物失去牵制,很快就顺着血液流动侵入五脏六腑。这种刺痛的感觉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打个比方来说——此时在小耳体内仿佛出现一只刺猬,刺猬不断长大,身上的尖刺几乎要刺破、分解小耳的身体。小耳真切感受着这种痛苦,紧紧蹙起眉头,眼眶中更是涌现盈盈闪闪的一点泪光。

姜羌忽道:“把手给我!”

小耳抬起手臂,两只小手悬在姜羌面前,但见姜羌手中忽然现出一枚细针,在小耳右手的五个指尖上轻轻点过一下,指尖顿时渗出血滴。相比于体内的刺痛,针尖刺破手指的痛感犹如蜻蜓点水,小耳甚至都感觉不到。姜羌将小耳的右手重新放回她膝头,然后把自己的右手与小耳的左手对接起来,两人掌心相抵,开始输送真气为小耳驱除毒物。这个时候掌心的力道没有先前拍散小耳真气时的掌力强劲,却是源源不断,流转不息。

小耳闭上眼睛,能感受到一道一道的真气冲击波透过左手掌心,仿佛一道电流流经手臂经脉,然后缓缓流入心脉之间,扫描五脏六腑,之后再转右边入手臂经脉,最后从右手指尖流出。于是渗出指尖的血滴变得紫黑,毒素就这么一点一点被逼出体外。打个比方说,真气在流经经脉之时犹如一张滤网,轻轻过滤掉血液以及脏腑之间的毒素。人体血管千丛万径,这个过程十分不易且异常缓慢,对于姜羌而言极其耗费功力,而对于小耳而言,则无疑是一场灾难,自头顶百会穴以下,经脉之中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真气滤网剥离被毒物污染的细胞,就像有无数把小剪刀在小耳血管、脏腑之内做剪断手术,其痛苦堪比三国时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试问一个小女子又如何承受得起?

在这万分难忍的苦楚之中,只能静待时间带动毒素在小耳指尖一点一滴流逝。

姜羌收掌之时,小耳感觉到极度的恍惚,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这样反而更加令人惊恐,脖子上下像是分了家,身体仿佛已离她远去。枯竭经时、虚耗既久,体内流逝的不单只是毒素,还有精神元气,而她此时却只剩一副虚空的躯壳。

姜羌拿过来貂绒毛毯披覆在小耳身上,轻声道:“我能做的就这么多,接下来还需要看你自己的求生意志,如果你能熬过今晚,明天我会来传授你紫霞神功。”说罢悄然离开,推动石像恢复原位,将小耳一个人留在孤独冰凉的石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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