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清早,天雾茫茫的,大山里的芦花镇小学校长老方为迎接学生来校,早早地起了床,前去打开校门。哪知道门一开,他吓了一大跳:门环上挂着一个布包,门一动,布包里发出“哇”的一声响。方校长打开布包一看,布包里竟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方校长从没有碰到过这种尴尬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那个婴儿却“哇哇”地哭起来。方校长别无他法,只得把包从门环上取了下来。
这时候,学校的老师们都闻声赶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有些人弃婴,会在婴儿身上留下点儿什么的,这个婴儿身上会不会留下什么呢?方校长把婴儿抱回房间,拆开布包。果然,婴儿贴胸放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大家拥上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吴建文:
你这个狠心的骗子!这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孽种。现在物归原主,由你去处理吧!我是个被你欺骗凌辱的弱女子,只有用这么个办法来报复你了……
一时间,方校长呆住了,其他人也呆住了。因为字条上直呼其名的吴建文,是芦花镇小学的一名模范教师!
吴建文三十多岁,老家在离芦花镇五里路远的柏树村,虽说他还是一名家有责任田的民办教师,待遇不高,可他一心教书育人,很受大家好评。他脑子灵活,是个聪明人,要写能写,要算能算,要讲能讲。几年来,经常有些厂家和个体户来打他的主意:有的要他去做参谋,有的要他去跑采购,有的要他去合伙办工厂,但他不为所动,全都婉言拒绝。他的心血全花在学生身上。
他带的班,无论哪方面都在校里拔尖。他年年都被评为先进,最近还被评为县级模范教师。
想到县级模范教师,方校长的心猛地一沉:不好!全县模范教师会议刚好今天报到,吴建文是要去出席的,现在发生了这样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他还该不该去呢?方校长自己不敢贸然做主,连忙把婴儿交给妻子,跑到办公室给县教育局打去一个电话。县教育局经过紧急研究,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为了保证模范教师这个光荣称号的纯洁性,吴建文还是暂不参加会议为妥,待查清情况再说。
方校长放下电话,马上就去找吴建文。
吴建文的房间在校舍东侧。这会儿,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方校长推门进去,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床铺上也没有人,棉被折得方方正正。方校长以为吴建文出门去了,正想回身,突然听得背后响起一阵鼾声,转身一看:天哪!吴建文正伏睡在一旁的桌子上,桌面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簿,他手里还握着一支钢笔。方校长见状心猛地一酸,就在此时,吴建文却突然醒了。他见方校长在房里,连忙站起来揉揉眼睛说:“啊,这么快,天亮啦!我……”
方校长看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问:“吴老师,昨晚你……你没有睡觉?”
吴建文抓抓头皮笑笑说:“嘿嘿,今天要……要去县里开会,我想趁晚上的时间把作业批完,哪知道……”方校长听得眼圈都红了,心想多么好的同志啊!他看着吴建文,简直不忍心把县教育局的决定说出来,可想想又觉得不行。吴建文这时候已开始整理行装,还把没批改完的作业本往旅行包里塞,说是带到会议上去抽空批。方校长只得背过身一咬牙说:“吴老师,今天你……你不必到县里去了。”
吴建文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方校长仿佛舌头都短了半截:“这会……这会……”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一句话来。
吴建文又问:“这会不开了?”
“不……不是……”
“延迟了?”
“嗯……”方校长怎么也说不出真相来,只得这样稀里糊涂地“嗯”了两下,就逃命似的出了门。
再说吴建文等方校长一走,也觉得其中好像有什么蹊跷:方校长平时跟他好得像哥儿们似的,无话不说,直来直去,可这次,说话支支吾吾,脸色时红时白,刚才又走得飞快,仿佛在逃避什么。吴建文感到事有蹊跷,就一阵风似的出门找方校长去了。
方校长房间里这会儿正乱成了一锅粥,那个婴儿“哇哇”地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只见她满面通红,浑身淌汗,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老师们知道她是肚子饿了,正在七手八脚地帮忙,可学校里没有喂奶的老师,大家找到了奶粉,又找不到奶瓶;后来奶瓶有了,又是个缺奶嘴的“废品”。有人戏谑地说:“吴建文啊吴建文,你寻什么开心哟,弄得我们大家都六神不安喽。”
恰恰在这时候,吴建文到了。大家一见他,全伸伸舌头,成了哑巴。独有那个小宝贝全不顾这些,还是“哇哇”地哭得相当嘹亮。蒙在鼓里的吴建文看到这个场面,忙问大家:“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可是,谁也没有作声,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吴建文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弄得更糊涂了,联想到方校长刚才在他房间里种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断定发生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所以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你……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不说话?”他已冲到了方校长面前。
方校长抬起汗水淋淋的脸,叹了口气道:“吴老师,你……你让我怎么对你说呀?!”
吴建文头一昂:“怎么说?直说!”
方校长只得把那张小纸片取出来递给吴建文:“你……你自己去看吧,这是连同这个小宝贝一起挂在学校的门环上的。”
吴建文接过纸片飞快地看了一遍,“腾”地跳了起来,连声问:“这……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方校长点点头:“我还会骗你?”
吴建文上火了:“我绝无此事!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栽赃、诬陷!我……我……”他说着说着,浑身发起抖来。
恰在这时,上课铃响了。这铃声对吴建文来说,就像是一种神圣的召唤。他连忙把那张小纸片交还给方校长,说了句:“方校长,既然我不必去开会了,那我上课去了。这件事,就请领导给我查个水落石出吧!”说完,他马上走了。
方校长看着吴建文迅速远去的背影,听着那婴儿“哇哇”的哭声,又看看手里的那张纸片,晕晕乎乎得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不可思议的噩梦!
中午,方校长又来到吴建文的房间,想认认真真地与吴建文谈一次。哪知他刚刚坐定,房门便“砰”一声被推开了,接着闯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方校长与吴建文一见她,全愣住了。
这女人是谁?是吴建文的妻子。她名叫马玉兰,是个能干泼辣的女人,吴建文在学校教书,她在家种田搞副业,还雄心勃勃地想自己办厂。她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说,上下三村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吴建文在外面乱搞女人,人家把私生丫头都挂到学校的门上来了,她来问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方校长和吴建文闻声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马玉兰见状,泪水就流了下来,随后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天哪,原来是真的,是真的!吴建文,你……你真好啊!我在家里辛辛苦苦,养鸡养鸭养小孩,你……你却在外面搞女人,竟把私生丫头都搞出来了!我……我只有同你一刀两断了!”方校长连连劝她,她越哭越厉害。吴建文措手不及,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玉兰,玉兰,请你相信我,相信我。我……我绝没有做那种事。”方校长也说:“玉兰同志,请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我与吴老师朝夕相处,我相信他是不会做那种事的。你是他的妻子,应该更了解他,难道你相信他是那种人吗?”可是,马玉兰还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说:“他没有做那种事,那人家有名有姓的,还把私生丫头挂到学校的门环上来,难道是冤枉他呀?”方校长说:“现在谁也不能下结论,是真是假,一切待事情弄清楚后再讲好吗?你这样又哭又闹的,影响多不好啊!”这时候,马玉兰终于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方校长说:“方校长,那我等你两天吧。两天后,我来听你的消息。”说完,她转身就走。方校长想拦住她,可她胳膊一甩,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马玉兰走后,方校长对吴建文说:“吴老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真人面前莫说假,你对我说真话吧。”吴建文坚决地说:“我用人格担保,绝无此事。”方校长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可谁知,当天下午,方校长收到了这样一封匿名信:
方校长:
我就是那个把婴儿挂到你们校门上的可怜女人。那个婴儿确确实实是吴建文留在我身上的种。我曾几次想去流产,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为了能够惩罚这个花言巧语的伪君子,我宁愿自己受辱终生,把她生了下来,送给吴建文去品尝这颗苦果。我本来应该站出来揭发他的,可我毕竟还年轻啊,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结婚成家。请允许我用这种不公开的方法,来惩罚那个伪君子吧……
方校长收到这封信后,觉得事有蹊跷,不敢再耽搁了。于是他连忙把这封信和婴儿身上的那张纸片一起送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迅速会同有关部门,对这起“婴儿案”进行调查。
两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芦花镇传开:那个写字条和丢婴儿的姑娘已经找到,吴建文也被送到县里对质去了。
消息传到柏树村,吴建文的妻子马玉兰忙丢下手里的活计,风风火火地赶到县城,直奔县教育局。在教育局门口,她正好碰到方校长,就连声问吴建文这件事怎么样了。方校长看了马玉兰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万万没想到那件事会是真的。”马玉兰急着问:“那怎么处理呢?”方校长说:“听领导说这事性质够严重的,吴老师恐怕要坐几年班房了!”
“啊!”马玉兰一声惊叫,一把抓住方校长的胳膊喊道,“难道……难道开除他还不够吗?”方校长摇摇头,“唉,性质严重啊!”马玉兰听了,疯了似的喊了起来:“那个女人在哪里?那个女人在哪里?”方校长说:“领导说,为了保护她的名誉,她的姓名应该保密。”马玉兰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相信!那全是假的,全是假的!我知道根本不会有那个女人的!”方校长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玉兰一咬牙说:“那……那个婴儿是我挂的,那两封信是我写的!全是我,全是我。”
方校长问:“玉兰同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马玉兰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道出了其中的原委:“这些年,农村政策好,咱们村不少人家都成了专业户,有的建新房,有的买彩电,我的心也痒痒啊!特别是我的两个姐妹,一个姐夫和一个妹夫,文化都没咱建文高,脑子也没咱建文灵活,可他们一个办厂,一个跑运输,这几年全发了。每年春节去拜年,在父母面前我真抬不起头来呀!谁都说咱建文是个人才,要是他在家里,我们就办个服装厂,他跑外场,我搞内勤,不出三年,不超过人家才怪哩!可他总迷着那个民办教师,一个月辛辛苦苦只拿那么点儿钱,还不及我妹夫跑半趟运输呢!我几次吵着闹着要他回去同我办厂,可他就是不依,说他那个民办教师比什么都重要。我……我没有办法叫他回去啊。正巧捡到一个婴儿,就把她挂到了你们学校的门上。我听说做老师的要是有了那种事,是要被开除的,建文如果被开除了,就可以同我去办厂。”
马玉兰声泪俱下地说着,方校长默不作声。其实,昨天有关同志经过调查,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今天方校长不过是以假乱真,对马玉兰来一番“火力侦察”罢了。尽管如此,马玉兰的话仍然使他百感交集,他简直想向整个社会大声疾呼:“大家都来听听马玉兰的话吧,大家都来听听马玉兰的话吧!”
马玉兰这时候死死地抓住方校长说:“方校长,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你快同我去找领导吧,吴建文是……是被我冤枉的呀。”她正这样说着,吴建文从屋里走了出来。马玉兰一见,飞也似的迎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把他死死抱住,连声说:“建文,你……你……”知道了一切的吴建文这时候心里也是酸酸的,他取出手帕帮马玉兰揩去泪水,红着眼睛轻声说:“玉兰,你……你真蠢啊!你怎么可以去做那样的事呢!你想想,尽管眼下社会分配不均,像有些人说的,‘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可是,如果拿手术刀的都去拿剃头刀了,那人们生了病去找谁开刀呀?如果造原子弹的都去卖茶叶蛋了,那我们的国家还……还有希望吗?”
吴建文的声音很轻,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看着这一对说不清是喜是悲的夫妻,全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