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飞机已是繁星闪烁。她本该打个电话让丈夫来接,但她还是叫辆的士。动身前没拍电报,原先说好要十天她却提前一天而归。都是为了让丈夫突然见到自己而高兴。四十岁的夫妻,有点戏剧性才有味儿。就像生活中要有点戏剧性才有味儿一样。这次深圳之行就让她听到不少戏剧性的故事,很让她开了眼界。
携大包拎小包走出的士,她望见二楼家中没灯光,看来他是睡了。她心里倏然涌上一阵激情,真不知道这十天他是怎么过的?高兴不?想不想我?有没有像我想他那样?
上了楼。她掏出钥匙开门。她想最后来点戏剧性,突然出现在他床前,不,最好是突然抱住睡梦中的他。但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荒诞的镜头那是她在深圳听说的,有个丈夫出差提前一天回家,进房门打亮灯却见床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她忽然感到心跳,脸也发烫。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他怎会这样?一定是我太爱他太想他的缘故!她这么安慰自己。但仍是没有先开门,而是按下门铃。
没响动。又按一下,仍无反应,她这才旋转钥匙,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房间很乱,被也未叠。她叹口气,顾不得劳累,整理了一会,然后洗个澡。又等了一会,仍没见丈夫来。她心里乱起来,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他,他莫非······莫非什么她不敢往下想,但偏要想,睡意也顿消。
一直到十一点多,他才回来。她总以为他会扑上来抱住她,她希望这样,可他却一副木然的样子。她禁不住搂住他要吻他,他却掉转头,她的兴致全没有了。但还是拿出一件件衣服物品,那是沙头角买的,那是珠海亚洲城挑的。可他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
“你怎么啦?”她颤声问。
“没什么,睡吧!”他懒懒地说。
一上床,她又来了激情。她满以为他想“高兴”,她也想。毕竟十余天不曾“高兴”了。她轻轻地抚摸他。可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很失望,更是惊异。直到想起半年来他们总是在早上“高兴”,她才稍为宽心。加上劳累,她也很快就人睡了。
她被一阵鸟声吵醒。条件反射似的,她本能地伸过手去,想承受他的拥抱,身边却是空的。睁眼一看,他早已起来,站在窗口发怔。
“你怎么啦?”她坐起来,“你不高兴?”
他瞥她一眼:“没什么。”又回转头望向窗外。
她望着他的后背发愣。两年来她第一次未去晨练。
一连三天都如此,她真的慌了。女人的本能和敏感使她不得不想:莫非他真的有了外心?就在自己出差的日子里变了心?她的心又酸又痛。她又不敢正面问,于是便偷偷地去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
又一个难眠之夜。又一个清晨到来。她终于忍不住了,打开灯,一把扳住他的肩头。他也早已醒来。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她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她这时才发现丈夫明显地消瘦了,几天之间似乎老了许多。
见他不回答,她又摇着他:“你,你是不是有了外心坏心?”
“你说什么啊!”他瞪大眼,若有所思。忽然一下坐起来,“你怎么这样想?怪不得所里有人问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你去多的事!真是无聊!我是这样的人吗?你都不理解!”
“那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怪?”她委屈地说,“我是看你这么不高兴,心里难过,才去你单位问问。”
“我心烦。没味儿。没劲。”他烦恼地说。
“你还有什么烦?这日子还过得没味儿?”她紧盯住他问,“我已经觉得够满足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别人有的我们不缺,别人缺的我们也有。这次在深圳,人家说眼前最好的家庭是人口结构一对夫妻一个女儿,工作结构是‘一家两制’,我听了感到就在说我们······”
她激动地说着,见他仍然无动于衷,而且眉头皱得更紧。“你听见没有啊?”她紧紧地抱住他,动情地说,“我什么都够了,我只需要你的爱,我只要你高兴。”她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最怕你不高兴,我更怕丢了你······”
他终于深深地感动了,紧紧地拥住她,轻轻地柔情地说:“我高兴,我想‘高兴’。”
蓄压了十多天的激情,终于又喷发出来。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退去了,剩下的只有久违了的灵与肉的碰撞和拼搏,然后汇合,流人汹涌奔腾的生命的激流中······
“你听,鸟叫了!”她喃喃着,“鸟声响了。”她知道每天清晨的鸟声能增强他生命的激情,能使他更“高兴”,更有力量。她渴望这有力。可是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听到鸟声,他猝然间一阵抽搐,不是那种最“高兴”时的猛烈的生命拼搏时的抽搐,而是惨烈的颤抖,随之又萎缩下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儿都软沓了他第一次失败了!
他满头大汗地仰躺着,脸色惨白,惊恐地歉疚地望着妻子。
“没关系。”她尽管很惊讶,但还是满不在乎地宽慰他,“不要紧的。我去给你买点补品我昨天去问过医生,说是有一种药很好,叫延生护宝的······”
“不不!”他不耐烦地说,“我是听到那鸟声。”
“鸟声,你不是最喜欢鸟声吗?”
“我不要这鸟声,笼里的鸟声!我要我的鸟声!”
妻子疑惑地望着他,似明白又不明白地说:“那你不妨到外面转转,散散心,去听听山上的鸟声。”
真应该感谢妻子的建议。他想不到这里早晨是这么美好。他深深地贪婪地吸吮着新鲜得像是看得见在流动的空气。那是真的生命之流。一种久未有过的对生活的爱、对生命的激情漫过全身,他心灵的褶皱被舒舒地抚平了。
他也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晨练者,一个个都那么可爱,那么有生气,那么让人感动。
这里也是各种消息的集中地。人们在议论着物价、股票,发着各种低级或高级的牢骚和满意甚至得意的时论。更传播着各种人咬狗或狗咬人的新闻或非新闻:哪里发生车祸;哪里发现假冒人药兽药或农药;哪里一位半老徐娘化妆太浓太香,惹来一群蜜蜂叮咬满脸红肿;哪里有个中年汉子听见窨井里掉下孩子他见死不救结果打捞出尸首是自己儿子······如此等等。晚报的社会新闻栏该在这里设个记者站,他居然会这样幽默地说。
他惟一感到奇怪并使他遗憾的是这里居然看不到一只鸟。直到沿着茂林修竹掩盖下的石阶走上山去,临近初阳山上的初阳台时,他才听到一阵鸟声。
他骤然间兴奋起来。凭声音他已能知道这是什么鸟。这是几天来他钻研女儿买来的两本书的成果。什么棕头鸦雀、鹊鸲、娇凤、太平鸟、白腹蓝鹟、乌鸫,他都从书本上熟悉了它们的性格、叫声和习惯。但当他登上初阳台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整整一条长廊两边的树上,挂满不同式样不同大小、里面装着不同品种的鸟儿的鸟笼!刚才的鸟叫声就是这些鸟笼里的鸟发出来的。他突然觉得耳朵发胀,那鸟声是那么刺耳!他更不忍心看那笼里的鸟。他怕!
鸟的主人大多是中老年,他们在说笑,更多的却是牢骚。他问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为什么这山上没鸟?”
“这不是?”老者指指鸟笼。
“不是这,我是说笼外的,树上的鸟。”
那老者却淡然道:“你不想想,这里挂着鸟笼,怎么还会来树上的鸟?”
他心里一震,似乎恍然大悟。对啊!那小树林里没鸟,不也是同样道理?
他再也无心逗留,一口气奔下山。回到宿舍,他根本没想到要回家便直奔五楼,迫不及待地敲了门。
司机奇怪地望着他:“什么事?”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别挂这鸟笼,把它放了。”
“放了?”司机疑惑地盯住他,“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这鸟值多少钱?”说完砰地关上门。
他再次敲门,敲了好久,门才开。
“这鸟值多少钱?我买了。”
司机再次瞪了他一眼:“你买不起!”
砰!他又一次被关在门外。想了一会。再一次敲门。门未开。他在门外髙声说:“你不卖,那请你别挂在窗外,放在屋里,至少放三天试试。”
门忽然开了。探出一张愤怒的脸:“你发昏啦?鸟不放窗外,不会闷死?”
他想说放在鸟笼里才会闷死他想说放在屋里能试试树林里会不会来鸟儿他还想说别的什么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只是喃喃地说:“我是说,我是想,我······”
“你是神经病!”最后一声骂。砰!
他恍恍惚惚地下了楼,回到自己家里,呆呆地站在屋中央。不知过了多久,又猛地打开窗。又是鸟声,今天叫得那么特别,既不像以前那样悦耳,也不像前几天那样聒噪。他只觉得是在哀鸣。他连忙关上窗。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整幢宿舍楼一片静寂,该去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不必上班的都钻在自己家里。人总是这样,各管各。那么人和鸟呢?也不是谁也不管谁?那鸟在哀鸣,我不是在自己家里呆着吗?蓦地,他脑子里闪过一片光。他连忙从阳台上拿起那根叉衣服用的竹竿,往五楼走去。
他一直来到楼梯尽头。在通往屋顶的天窗边,放着一架梯子,是专门给上屋顶修水箱的人准备的。他也爬上去过,那是家里没有太阳晒棉被而到屋顶上去的。今天的屋顶却给他一种全新的感觉。秋日上午的太阳很强烈,屋顶平台一片白光。往远眺望,是红枫夹着的灰绿的初阳山上。北面那个小树林,此刻却显得那么渺小,在周围楼房的挤压下,可怜巴巴地挣扎着。他忽然感到并且奇怪在地上看万物和在五楼顶上看万物竟会产生如此迥异的感觉。在这里俯瞰下去,怎么看看什么都有一种自我的崇高感和神圣感。他一下觉得自己已经领悟到什么奥秘了。
他凭着感觉寻找那窗口的位置。这很容易,听鸟声就是了。他俯下身,果然是那只鸟笼,挂在窗外铁钩上。他到这时才看清那鸟笼相当漂亮,比山上看到的任何一只都精致。他到这时才看清那只鸟的真面目,那是一只雄性的德国萝娜芙蓉鸟,这种鸟很会鸣叫,怪不得声音那么响亮。此刻它正颤声地高啾。这鸣啾声是那么哀婉。它是在向我求救呐!他想。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升腾上来。他一手扶住水泥屋檐边,一手擎着衣叉杆,对准鸟笼的顶钩钩去。钩了几次钩不着,他又把身子往前延伸,胸脯以上的身子都在外面了。够着了!他用力擎起鸟笼!他看见鸟儿停止了鸣啾,惊吓地扑腾着。别怕,我将你放出去,让你自然地高唱,到那小树林里去唱吧!他轻轻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去,右手却撑不住了。那鸟笼脱离竹竿滑落下去。几乎在这同时,他一惊,探头一望,身子也滑出屋檐。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重心,不,他觉得浑身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长出翅膀,很平静很缓慢地滑下去,不,是飞下去,平行地飞翔下去的。就像一只鸟。他觉得那五层高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他飞了好久好久,飞不到头。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生漫长的时间和经历过的空间都凝在这个梦里。他仿佛又回到故乡的山上,听着小鸟歌唱。他的心境从来没有如此宁静和澄彻。一楼一楼的窗口从他眼前掠过。一道红光,哦,那是自己家绛红色的窗幔。红光闪处,一阵鸟声,哦,那是鸟笼里的鸟声,不,是那只砸落在地上破碎了的鸟笼里飞出来的芙蓉鸟的叫声!是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听到的。同时他也看到,那鸟儿飞出围墙,飞向那“绿洲”。
他看到了!看得很清楚,很用力,以至瞳孔都放大了。他听到了鸟声,听得很清楚,不然脸上怎么会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最后的永远凝住的笑容。
当然,以后的事他是永远不能看到,也永远不能听到的了
他的死引起各方的震动。清晨的山上也多了一条供人们评说的社会新闻。公安局的人来过几次,调查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或是为了偷鸟笼而不慎跌落摔死?单位里的人说他最近以来的举止神情有点反常;更了解更熟悉他的人又说他总是做出无法理解的惊人之举,连死都那么神秘。市医院那位刚刚在前几天曾接待过他妻子询问有关男人性功能障碍的专家更想对他的猝死作一番深人的研究。他那位温柔并且善解人意的未亡人即使在悲痛之时也未能彻底摆脱因为有某个女人才导致丈夫神秘地死去的阴影。至于五楼那位司机,则很为失去那只半年前在出车途中偷来的珍贵的德国纯种萝娜芙蓉而惋惜······
只有他那女儿,每星期从外语中学回家时,总要来到小树林里,默默地呆呆地站着。好心的人们在同情之外又感到奇怪,都去劝慰她。但她仍去。人们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人说她在寻找爸爸;有人说她在寻找鸟声;也有人说她在寻找希望。
究竟在寻找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