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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安居之门(8)

祖母喜欢听广播,但她通常只听越剧,祖母叫做绍兴戏的。每逢有线喇叭唱起越剧,她就坐在下面听,或者小脚踩着火囱一手拿着香烟,或者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摇着芭蕉扇,或者小脚踩着火囱同时一手拿香烟一手拿芭蕉扇。听得很投入很有味。而你从小最讨厌越调,总觉得那依依啊啊的唱腔像哭丧调,尤其是女装男扮,女唱男腔,更不舒服,男就是男女就是女明明演男女之间的戏为什么偏要女演男?但祖母就喜欢女扮男。她说女演男就既有男人气又有女人味。她说世上人天生男女两种各有特点,女演男就把男和女各自的好处都演出来了,就成了完美的人了。她还说女演男也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男人喜欢听喜欢看是因为扮出的虽然是男却是女演员扮的,女人喜欢听喜欢看是因为虽然女人扮但扮出来的却是男人多年后你常常想到祖母很有一套独特的接受美学观点。祖母对那时的越剧改革男女合演很不满。但不满仍然听,没有女演男就只能听女演女男演男了。她说越剧《龙江颂》中的男队长要是由女演员唱起来就好了。祖母听喇叭只听越剧,其他一概不听,其实是一概听不懂,听不懂才不听。尤其是新闻,别说中央台省台的普通话节目听不懂,就连用纯正方言说的县广播站公社广播站甚至大队的广播,一到祖母耳朵里就走调儿走味儿。有一次祖母问:“小弟,喇叭里怎么老是说‘早稻时内糕’?内糕是冬天做的,没见过大热天早稻时做啊!”你听了怎么也想不起广播里会播“早稻时内糕”,过了好久你才悟出祖母听到的“早稻时内糕”是“报道组来稿”。

祖母近来却一反常态,听广播时再不听越剧,而是听新闻,听本地新闻。她不踩火囱,也不摇芭蕉扇,只是默默地端坐在喇叭下。一连好几天,你都注意到祖母这一举动。你心里担忧,又不敢问。

终于有一天,祖母开口了:“要烧了,真要烧了!”

“妈,不会的。”这回是母亲安慰祖母,也是上次祖母的理由,“我们是山区。”

“会的,肯定会的,唉!”祖母叹口气,“我听喇叭了,听得清清爽爽的,喇叭里天天讲这事。”

从来听不懂新闻的祖母居然也听懂了!这简直是奇迹,就像当年救火时祖母揣着小脚提着两桶水上楼梯一样地神奇!

“我都知道了。世上的事还不是人做出来的?人要怎样,还怕做不出来?再奇怪的事也做得出来。那年敲菩萨砸庙宇,不是敲了砸了!从来都是和尚住庙尼姑住庵,可偏叫尼姑嫁人和尚还俗!从来都是做斋饭做忌祭祖拜宗,不是偏不让做了?那年敲我家墙门上三个字,‘居之安’,碍着谁了?不也敲了?眼下为啥就不能烧人?”祖母的香烟快烧到手指也未曾觉得。“你们别安慰我了,单安慰没用,要想个办法。”她把烟蒂用小脚踩灭了,两眼盯住你:

“小弟,你爸不在,阿娘的事,你看咋办?”

你深知“阿娘的事”是什么。你难住了。你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又不忍心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忍心让祖母失望。你又无法不让祖母失望。你甚至不敢正眼看祖母。但你又感受到祖母那焦灼的目光。这目光似乎在寻求什么。你第一次感到自己作为一个能做种的男子汉的无能。

“阿娘你还身健呢!”急切中你这么说。

“你怎么还说这孩子话?阿娘八十多了,哪一天都会走的你总不能让阿娘走了烧掉?”

祖母哀哀地望着你。好一会,又说:“我知道,也难为你了。你也没办法。时势像潮流,潮流来了谁也挡不住,小百姓更挡不住,只有想办法躲避灾祸。”

你懵然望着祖母。躲避?躲到哪?躲到姑母家去?那还不是一样吗?城里更要火葬!

直到几天后祖母病倒,你才明白躲避的意思。

祖母的病很奇特,发高烧说胡话,醒来之后又是异常地清醒。母亲要去镇上配药,祖母却说:

“不要配了,早点走好。以前我总说长寿好,可偏碰上这灾祸,人哪!祸就是福,福就是祸······”

又过了几天,祖母的病未见好,也不曾严重下去。你和母亲轮流陪她。这天清晨,祖母醒来之后咳嗽了一阵,忽然抓住你的手:

“小弟,阿娘问你,你能给阿娘做种吗?”

你愕然:十多年前祖母搂着你说的那句话,如今从卧病在床的祖母嘴里那么庄重地说出来,在你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听来,真是那么突兀。好一会儿,你才勉强地但又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祖母露出笑容,但你看不出这笑容是来自嘴上还是来自眼睛。“那么我问你,阿娘走之后,你能不能让阿娘躺在棺材里出这个院门?”

“我······阿娘会好的,你不会······”

“我不听这些,我只问你,你能让我困棺材吗?”

你觉得被祖母抓住的已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你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像上几次那样转弯抹角躲躲闪闪说些诸如这里是山区可以例外不会火葬或者阿娘还能活好多年阿娘不会走之类的宽心话,都不会使祖母满意更不会使她相信。祖母眼下要的是直截了当的回答:能还是不能。

能?不能?两个问号呈现在你面前,等着你选择。仿佛两个炸弹,都碰触不得。你心里清楚,一旦村里实行了火葬,如同祖母说的是潮流,谁也挡不住。而躲避呢?也是躲不了的。但是,你能说不能吗?此时此刻,你这“做种的”能对祖母说不能让她死后躺在她那具厚重的乌黑的棺材里吗?

“阿娘,你莫怕,”你咬咬牙,“我能!······”

“你能?你打算怎么办呢?”祖母仍然抓住你的手,仍然注视着你,但目光已不是逼视,而是很平和的了。只是从这平和中,你却读出了异样。

“对!你能,只有你能帮着阿娘躲避这灾祸······”祖母抓住你的手更紧了,“阿娘想早点走,趁村里还没实行火葬,就早点走。你给阿娘买一瓶药,吃了能醒不来的药······”

“不不,阿娘,你不能!我不能!”你惊恐地叫起来,“阿娘你不能,你别······”

祖母狠狠地瞪了你一眼,猛地甩开手,狠狠地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唉!你害了阿娘!······”

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怎么办。直到母亲闻声赶来,你才回过神来,把母亲叫到门外。

“妈你怎么能寻短见?妈你不能胡思乱想啊!”母亲苦苦地恳求祖母,“不说忍心不下,要是让政府知道,那不是犯人命的事吗?这是要害了小弟的啊!······”

你这时完全清醒了,你怕母亲激动中还会说出让祖母更受刺激的话。就重新坐在祖母身旁,轻声劝慰说:

“阿娘,你不是说顺法他妈做得不对吗?”

“人死了不能盛棺材,活着还有啥意思?好了,阿娘不难为你了。”说完,她默默地闭上眼,再不言声。

你也默默地望着祖母。就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你才真正明白了那个在少年时代起就深埋在心底的谜:怪不得祖母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喜欢那具给她死后睡的厚重的乌黑的棺材原来这棺材是祖母的命啊!

祖母没有得到安眠药。也许她知道任何人都不会给她。从此后她再也没提这事。但从此后她也就卧床不起。而且从此后祖母那张美丽的嘴也失去了它本来应有的功能:她不再说一句话,哪怕一点呻吟都没有;也不肯进哪怕一点食物,甚至连水都不喝一口。她只是静静地睁眼或闭眼躺在床上。当你和母亲终于明白她想干什么时,一种可怕的念头摄住了你的心。你知道:谁也不会帮助祖母走她想走的那条路,但谁也阻止不了祖母想走那条路,特别是谁也阻止不了祖母想走这条路的方式。

“妈,妈!你叫我们怎么对得起你啊!”

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祖母进食。但祖母始终不为所动,仍然默默地闭眼或睁眼地躺在床上。

整整十二天过去。整整十二天你都一刻不停地伴在祖母床边。祖母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母亲已经偷偷地在整理祖母的过老衣。你却只能绝望地望着祖母。你为自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母死去而痛苦万分。你知道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转折点来到了,这是继父亲死后又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人一生的转折点为什么总是和亲人的死连在一起?你忽然感到自己也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了,你的呼吸与祖母那微弱的呼吸频率融和在一起。祖母的生命就像一盏马上要燃尽的灯,只消轻轻地吹一口气就会熄灭。你有一种黑暗要降临的感觉,那种如死一样的黑暗。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涌上你的心间,你很想请母亲也过来,你不能一个人度过祖母临死前的一刹那······

就在这时候,你忽然发现祖母那停止使用了十多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是从舌底还是喉部,甚或就在祖母的肚子里,发出一阵悠悠的昵昵喃喃的声音。这声音很含糊,但却又有一种微妙的感应力,使你清清楚楚地听到:

“棺材,棺材······整理棺材······阿娘要走了······”

你的脑子凝固住了,也不知凝了多少时候,一分钟,两分钟,也许一刻钟,一个小时,不,也许只那么一刹那。你看见祖母的眼睛睁大了,睁得老大,虹膜也很清晰,闪闪地发亮。那乌黑明亮的瞳仁中忽然映出一个物件是棺材,一具乌黑的棺材!猛地,那亮光在你的脑子里闪过,就像一道闪电。你浑身一震,一个激灵,你俯下身去,把嘴唇凑在弥留之际的祖母耳边,轻轻地,不,是重重地说:

“阿娘你别走,你要活下去,村里已经开始火葬了!你不能火葬,你不能走,你要挺住!”

声你急急地说。你连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说出这话来骗祖母。你期待着祖母的反应。忽然,昏死中的祖母轻轻地抖动不,应该说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像跳动的火焰,忽忽地摇曳,终于落在你的脸上。就在这刹那间,你看到一丝希望,一丝生的希望······

“阿娘你要顶住你不能走为了这棺材你也要活下去啊!······”

你几乎是喊着,一口气不停顿地喊。母亲也慌乱地进来了,惊恐地望着祖母,她已经是来向祖母作最后的告别了。

祖母终于睁大了眼,那么大,那么深。接着身子动了动,又整个转过来,轻声说:

“小弟,扶阿娘起来,我要吃饭······阿娘不走,阿娘不死······我不死,我要活······”

声音很微弱,但又那么坚定那么有力,在你听来又是那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哦,是那部有名的电影中的女主人公,披着长长的头发,张开双手,向着远方喊:

“我不死,我要活!······”

余宏,余宏!

夏忠的话久久地盘绕在他心里。余宏你现在好吗?你真的变成大嫂了?甚至像夏忠说的那样,变成大娘了?不不,夏忠的话不能信。说你是大嫂是对的,我们都是上四十快奔五十的人了!人啊总是要老的。可你呢余宏,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了?十多年了!你离开村里时,也是在这里,在这墙门下,默默地向我告别······后来,后来在县里你的宿舍,在我们那难忘

的时刻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后来我来找过你,又没找到,我也多次给你写信,也没见你的回信。直到你结婚后才给我来信,那封绝交信是绝交信吗?那么说,那次在你宿舍里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那天下午你说的那句话,就是你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吗

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功者的!

如今,我成功了吗?他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我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我不知道。那么你呢,余宏,你现在成功了吗?我到底希望你成为怎样一个人,是像夏忠说的那样的大嫂?还是当年在村里像江水英那样的你?不不,我希望你仍是当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紧紧抱住我的你,我甚至希望你仍是我们同学时那个你,那个见了宋大武的骷髅标本时惊叫着靠在我身上的你······

你没想到还会见到她。

你更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这地方见到她。

地区创作会一结束,你就兴冲冲地往家赶。离家十多天,你心里记着祖母。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学习班。自从去年你在地区报纸刚恢复的副刊上发表了四篇散文以来,你已经第三次收到县和地区的这一类通知。但前两次没去成,都被大队卡住。这一次,你也以为没希望。不料夏忠主动来找你。说了半天,才知道有个条件,想请你写篇报道,表扬一下村里开山造田的事。你很不情愿地写了一篇,寄给副刊的一位编辑,你知道这肯定不会用的,你甚至希望不用。不想那编辑好心把稿子转到农村版发了出来。这一来歪打正着,村里对你的态度大变,夏忠甚至常问你什么时候再去开学习班果然这一次是顺利地让你去参加了。

离家十几天,你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那神仙山也真有点平坦。祖母说不同角度看神仙山就有不同的感觉,从山外进来看很平坦,从山里出来看却又非常险陡。眼下我去城里十几天就眼光不同了。你想,这些年在村里,除了空闲时看看书,你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几年前自己的誓言也被岁月不知不觉地吞噬了。只有在这一二年来,你在报上发了几篇文章,虽然只有豆腐干那么大,但却成了你生命中的绿洲,或者是火种,重新燃起了你心中那理想的明灯。

时值下午,本来正是田头闹猛时,但此刻却是静悄悄的。来到村口,樟树上那只大喇叭吵吵闹闹地响,你这才明白村里正开大会。

这会儿你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我能去地区开会,村里人一定很羡慕吧!平常谁上一次县城,都要让人们问上半天,有道是乡下人走趟街,嘴巴讲得歪。这一阿Q式的念头使你决定先不回家,直接去会场亮个相。

和以往一样,会场设在祠堂里。只是今日人特别多,连大门边都挤得满满的。你挤不进去,只得站在门口。出乎你的意料,谁也没有注意到你。这多少使你扫兴,刚才的感觉去了大半。往日里开大会,人们多散落在祠堂外,聊天,说笑话,随便得很。今天怎么这么认真?

“开什么会?”你问一位老头。

“什么会,死人的会!”那人狠狠地说,“要土葬了!”

原来仍是殡葬改革的会!几个月来风声很紧,你去开会前就听说要来工作组,搞火葬。现在仍然可以土葬,那不是很好吗?你不明白那老头说的“要土葬了”的“要”是什么意思,本来应该是“好土葬了”,“可以土葬了”,或者“能够土葬了”,是庆幸式的,可他却说“要”,“要土葬了”,好像土葬还不如火葬似的 ······

你感到纳闷,还想问。老头说:“你自己听!”

喇叭的噪声又起,是夏忠的声音:

“今天开大会,是有关殡葬改革的大事,这是一场革命。县里来了工作组。为了尊重大家的习俗,考虑到我们是山区,所以因地制宜,不搞火葬,只实行土葬是真正的土葬,不盛棺材不造坟······”

你听着听着竭力寻找这“不盛棺材”的“真正的土葬”的具体意象。但怎么也想象不出,脑子里反倒映出那具厚重的乌黑得发亮的棺材的具像。突然间,你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讲话是会播到每户人家的有线广播里的。这样祖母也能听到!想到这里你连忙站起身,离开会场。

祖母死去之后又奇迹般地活下来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是最令你欣慰也最让你自豪的了。这次在城里开会你去姑母家,姑母也夸赞你,一句谎话居然救活了祖母。但姑母也为以后而发愁。以后怎么办?你也不知道。每次去姑母家姑母总说到这事。好几次你都产生这样的疑问:祖母现在活得好好的,怎么一说起来总是说到她死的事?怎么活人总要被死的话头牵着走?这不是有点残酷吗?而且是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倒可以写一篇散文,提出这一生与死的问题。当然你知道,写出来是不能发表的。

迈进家门,没有听见喇叭声。祖母安然坐着,看来今天会场没转播。你和祖母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姑母家的情况。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会场上,正想再去开会。祖母想起一件事来,说前几天有个女人来过。

女人?

“说是工作组的。”祖母说,“向我问你的情况,问长问短,还到你的房间里去看了会儿怎么工作组就可以随便进人家房间?一个姑娘家,成什么体统!还问我:老人家你怎么一手扇扇子一脚踩火囱?还问我到底是怕热还是怕冷?我讲我是冷天怕冷热天怕热不冷不热时既怕热又怕冷。我还讲:其实我是既不怕冷又不怕热我就怕死了要火葬我知道她是搞火葬的,故意刺她······”

“她怎么说?”

“她说这里不火葬了,说是山区,只搞土葬,这才好呐听说今天开会,你去听听怎么说。”

回到会场,夏忠刚讲完话,一个陌生女人走上讲台。显然是祖母说的女工作队员了。虽然很远,但你看出那人很年轻,剪一头短发,显得很精干。你感到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终于想起来,原来她像《龙江颂》宣传画中的江水英。

“江水英”讲话了。她站在讲台前朗声说:

“我们来了几天了,这几天都忙着讨论工作,没和大家多认识。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叫余宏······”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随即,你就相信了眼前的事实:那声音是那么耳熟,那面容是那么眼熟,仿佛突然被长镜头拉成特写就是她!竟是她!余宏!

你脸上火辣辣的,脑子里却晕乎乎一片。但你又清楚地记得那次挑粪时遇到之后,已整整八年没见到她了!这八年中你恨她,恨得竭力想把她忘掉,但又忘不掉,相反总要想起她。当然原先对她的那份感情是消失了,很痛苦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种鞭策,以她来鞭策自己。特别在感到沮丧,感到前途渺茫时,你便想起她来。但一想起来就痛苦,为自己当年心中的誓言无法实现而焦躁得惶惶不安。“我一定要比上你们!”八年了,你比上了吗?八年中你也常想: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们了,如果要见的话,也只能在我比上你们之时可眼下,你偏偏会再见到她,偏偏在这里见到她,偏偏以一个村民的身份见到县工作队的她!······

余宏在台上讲些什么,你一句也没听进。你根本没听。你感到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你,甚至在台上讲话的她也在注视着你。你再也坐不住了。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也似地溜出会场,怎么悄悄地回到家里,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离开这房间才十多天,你竟感到有点陌生,仿佛不是你的住处而是别人的卧室。直到你看到桌上那些书和杂志,你才回过神来。这些年来,除了干活,你惟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只有在这里,你才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可眼下,这境界却被打乱了!

就因为她!就因为余宏!

你的心里乱极了。你悄悄下了楼,从后门走上山去。多年来每逢心情烦躁时,你就独个儿跑到神仙山的半山腰坐一会儿。你几乎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也熟知了这里的每一个景色。你甚至猜得出天上的每朵云彩在每一季节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会儿山下升起一道道炊烟,弥漫着搅在一起。暮霭慢慢升起,整个山上漾开一层迷迷糊糊的雾一样的轻纱。傍晚在这里最舒服了,比白天还好。白天看村里的景致一目了然。太清楚反而显得平淡,没有想象的余地。这会儿望下去朦朦胧胧的,很有一种神秘感,让人想象让人憧憬。正是在这种想象中你会看到希望。

可这些年来的希望在哪里呢?希望也有过,憧憬也有过,但都成为泡影。去年招工农兵大学生,你曾很是动过心,但很快你就知道,绝对不可能。其他的路又没有。即使去年写了几篇文章,也只是作为爱好而已,没做什么奢望。从根本上说,希望也就是奢望。慢慢的,以前的誓言,也渐渐地淡忘了,淡忘了······

可偏偏在这时,会出现余宏!

一阵清风吹来,拂在你身上,吹在你心上,把你心底潜了多年的情感又搅了起来。这是什么情感呢?你又模糊了。你甚至对余宏这个人也模糊起来。三年同学,你知道她对你最好,你也那么喜欢她。这是初恋,盲目的初恋吗?也许正因为盲目,她才轻轻一拂就过去,一眨眼就把你忘了,理也不理踩你了,直到现在,她又出现在你面前,作为一个工作队员!

天像是骤然黑下来,是夜幕,还是要下雨?你站起来想下山去。刚转身,你呆住了:余宏,就是余宏,站在你身后!

“你!”你的心怦然一跳,然后凝住不动了。

“怎么?躲开我了,不听我的报告了?”

你避开那深邃的闪亮的目光,转过头去。

“我一来就去看你,知道你去地区开会了,我为你高兴。八年了,你没把我忘了吧?”

我把你忘了,还是你把我忘了?你几乎想喊,但没出声,只是把头转回来,迎住她的目光。

“怎么不说话?不欢迎我吗?”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这些年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三年高中,只读了一年多书,其余都是革命,串连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插队,种了三年田,去年才上调到县团委。怎么,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情况吗?”她凝望着你,深情地说,“我可是一直关注着你啊!”

下来几滴小雨。你直直地望着对面前山蒙蒙的鹣鹣岭,影影绰绰地埋没在夜幕中。

“我有什么好关注的,”你说,好像不是回答,而是自言自语。“我的经历太简单了,一直在这里,种田、上山、挑大粪······让人看不起······”

说到这最后一句,你才感到不是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恨我了?”

“······”你摇摇头。

“我知道你会恨我的。那次在镇上,我是后来听别的同学说我才知道,我当时没看见你真的没看见。我懊悔得要死,所以给你写了一封信······”

“信?你给我写了信?”

“我写了,可我没寄出。你不信?要不要我背给你听?我至今还记得······”她说着声音竟有点变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没有寄出吗?”

“为什么?”你问,狠狠地问,“为什么不寄出?”

雨丝下得紧了,随着不时飘来的东北风,无声地洒过来,好像不是从上而下,而是斜旁飘过来似的。

“我知道你受了伤害。我知道你的个性,是很要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下决心再去考,我也相信你一定会考上所以我没把信寄出,哪怕让你误会,误会到连我都看不起你,反而会激发你。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常常能从困境中求得上进,反而比顺境时还有力量。你还说一个男人最需要的是志气、狠心,而不是靠温情靠抚慰,我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这样,原来她是这么想的!你忽然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击中了是什么,是她的话,还是她记住的我的话?她怎么这么了解我?是的,当年我曾经这么说过,而且,那次挑大粪回来的刺激曾使我下了这个狠心,非得再去考不可,非得超过那些同学不可可是,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啊!甚至多么残酷!我那时何尝不想慰藉,尤其是她的慰藉啊!可她却一点也不给,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在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却以此来激发我,这是多么痛苦的事!而且······你想到这里,突然痛苦地抱住头,颓然说:

“可是,我仍然没有考上啊!”

“不是你没有考上,是你没去考。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像第一年没考取不是你的过错一样。”余宏已经挨在你的身边了。“后来我都知道了。我为你难过。也正因为这样,后来梁校长调到我们县中做校长,造反时我斗他斗得最凶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斗他!”

她望着你,那眼睛还像当年一样,桨棹似地摇动起来而且闪闪发亮。那是泪水。你心里猛地涌上一股感动。

“好啦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余宏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其实后来都是半斤八两。那时考上高中又怎样?考不上又怎样?都是殊途同归。三年高中读了些什么?造反,革命,最后没一人上大学。而你呢,在家一心自学我已经看见了,你屋里这么多书,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中断过学习,比我强多了我看过你的文章,真为你高兴啊!”

雨丝停下来。夜幕更沉了。但你感到黑暗中她的脸容反而清晰了,棱角分明的脸庞,恰到好处凸凹分明的五官,仍然是那么美,比当年更好看。一股激情涌上你的胸际,你觉得当年那个纯洁可爱的好同学又回到你的身边,好像失去了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越发显得宝贵······可猛地,你的心又冷了:“眼下,我有什么希望呢?我怎能和你比啊!”

“你怎么没有希望!你不能这么灰心,灰心不属于你!”她急急地说,一把拉住你的手,“你知道吗,我正是为了你特地才选择这里的。眼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一定要帮助你!”

你感到一股暖流传到你的手上。

“不久又要大学招生,我想推荐你上!”

“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在人为。我是你们公社的县工作组组长,说话有分量。”她摇摇你的手,“但我希望你能配合我。”

“配合?”

“很简单,就写几篇报道。我听夏忠说你已经写过了。这次就写殡葬改革,是最好的机会了。”

“这怎么写啊!”你皱起了眉头。

“你就写这里实行土葬,不盛棺材不做坟,贫下中农个个拥护,破千年陋习还不容易吗?”

“可大家都反对呐!”你的思绪一下子跌回到现实。

“是啊,这改革每走一步都多难啊!”余宏也感慨地说。松开握住你的那只手,又抹抹头上的雨水。“本来,不搞火葬,已是照顾你们山区了。可刚才大会结束,有人竟当场吵骂起来。会后我和村干部开会讨论,有人又提出折衷方案,说即使不盛棺材,也要做一具共同棺材,把死人抬上山,算是形式你看,这算什么?我们要破的本来就既包括内容又包括形式。唉,你们这个村也真是落后闭塞,我才来几天就有这印象。当然人倒是不错的,纯朴,可怎么就这么保守落后?”她忽然想起来:“包括你家,我一走进你家院门,就感到压抑。还有你那祖母,手上摇扇子,脚下又熨火囱。我问她为什么,她怎么说?······”

“她说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后来又说既不怕热又不怕冷只怕死后不能躺棺材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喔,你是她孙子。你说有趣吗?”

有趣吗?你苦笑笑。于是就把村里人反对土葬,包括祖母要自杀的事也说了出来。你想以此来提醒甚至说服余宏。

“有这种事?”余宏沉思着说,“看来选择这里搞点是对了,有典型意义这样更好,既然你祖母这么落后,对你不正是一个机会?你干脆带个头,把她的寿材先处理掉,我可以直接把你当做先进典型了······”

“不可能!”你断然地说,“你这是逼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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