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墨城的人,只知有制墨世家林氏,却不知墨城城主是什么人。入城之后也听闻过,墨城城主不过是个摆设,这墨城最有权力还是林有逾,传闻墨城城主是河陈王专门派来保护林氏的,想来还是监视的成分大些,一个林氏抵得上千金万金,简直就是个移动的金库,若金库能变作国库,怕是每个帝王都希望的。
林有逾不知有什么法子,竟能叫河陈王动静全无。
“未时到,祭墨神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院子顿时热闹起来,少有聚集的几人也立即散向四面,在各处拿了东西后又会聚进一处。
“要祭墨神了,大师兄你先去准备吧,我和渔荷去前堂。”门外是莺书的声音.
我还未反应过来门就被推开,莺书笑着把我拉出去,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如一朵鲜艳欲滴的水莲花,我心中不免疑惑,这“祭墨神”是什么仪式,竟能让莺书舍了溟潜。
一路上的人都一副匆忙庄重的表情,莺书拉着我贯穿其间也撞到了不少人,但脚步还在继续,这一路,什么主仆什么相识都抛却了,他们只专注一件事——祭墨神。
不一会儿,莺书将我带到了她口中的前堂,不大的院子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都是你家的工人?”我惊叹道。
大概是因为没错过时辰,莺书喘了口气,笑着说,“哪里,我家一年只出三块墨,倒是用不上那么多工人,你看”,她玉手一指,“地上跪着的那些才是我家的人,其他的都是捧场的乡亲。”
我数了数,虽说人少了许多但也有十几个,细细看去,样貌气质都非普通人可比。
“你爹倒是很会收徒弟啊,都是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他们?”莺书回过头,“他们只是打杂的,我爹只收了一个徒弟。”
“一个?是溟……大师兄?”我差点口不择言暴露了和溟潜的关系。
“恩。”莺书用力点了点头,看样子她对这个大师兄十分钟意。
“你和你的大师兄是一起长大的?”
“不是,我大师兄是两年前来到我家的。”
两年?原来两年了……我回想起两年前,我和溟潜的婚礼,皇宫的大火,当回忆里即将出现那个人的时候,我用力咬着嘴唇。
“渔荷,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啊。”莺书将注意力从人群中收回来,担忧地看着我。
“没……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不碍事。”
“你坚持一下,等下仪式结束了我陪你回房休息,今天是祭墨神的日子,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像这样的场合是必须出席的。”
莺书说得很认真,我不由对这祭墨神又多了几分好奇,虽没有长期住下去的打算,但为了莺书,也要暂时瞒着。
“大师兄来了。”
莺书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的方向,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溟潜穿着一件古怪的白色衣服,双手染成墨色,朝祭堂移动,一点也不在乎手上的墨滴脏衣服。
谁能想到,堂堂戚国太子竟在乡野之中,百姓之间,身着布衣,三跪九叩,况且他朝拜的不是他高贵血统的皇族祖先,是粗野,不成体统的迷信。
他变了,他已不是当初的皇太子溟潜,那时的溟潜有着无法打断的倔强的骨头。他还是有骨头的,只是支离破碎,其中的裂缝活动着,使他适合了各式各样的环境。
我开始东张西望,人群越聚越多,时而还可见一两个神色异常的人,如我一般东张西望,但因为我躲在莺书身后,不免隐蔽些。
溟潜啊溟潜,你既然知道林氏的身份,又为何要做他的大弟子呢?你难道不知道这无疑于成了河陈王的眼中钉?
那些人只是看着,也许他们的任务只是监视而已。
“墨神是什么神?”我低着头问,头顶影影绰绰的树影衬着月光摇摆,周遭有欢声笑语,唯我们脚下的土地是静谧的。
“你在笑我吗?小丫头竟也会笑我了。”溟潜一如既往,温柔地笑着,却有说不出的哀伤。
我心里一阵难受,连连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溟潜一直是我在边境遇到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
对啊,他不是戚国太子,不是赐婚的夫君,也不是墨坊的大师兄,只是在边境客栈为我解围的少年。
“我只是开玩笑,镜尘怎么当真了,真是个孩子。”
我凝神一看,溟潜的眉头果真舒展着。
“你打算,一辈子都在这儿?”
“现在很好,若出去了,免不了被追杀,况且我顶着前太子的名头,难免被有心人利用。”
“不觉得委屈?”
“镜尘将我当什么人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委屈的。”
月亮升到了头顶,我看着溟潜脸上的树影,已转移到了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光与影的布衣。
“我不过是担心你,既知你喜欢这样的生活,我高兴都来不及。”
“我就知道,镜尘是与众不同的。”溟潜靠在树干上,嘴角勾起一抹笑。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这里。”
溟潜不语。
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骚动,然后是莺书的声音,“大师兄,大师兄,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再不出来我生气了……”
她话音未落,我身旁已掀起一阵风,一句“我先走了”被幽幽地抛了下来。
我靠上树干,躲在树影深处,张了张口,始终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在皇宫的阴影之下时,我正在将军府快快乐乐地生活,当我步入这异乡的黑暗里,他已寻到了能照亮生命的光亮。
墨城,这崇尚黑色的城为什么能带给他光明,这乡野间的普通女人为什么能使他抛却结发妻子?还是,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把我当做当年的那个怯懦的丫头,从始至终……哪怕不是我,他也会舍身相救?
我一拳打在树干上,痛的是我自己。
什么一辈子在这里,什么归隐山野,装作什么风轻云淡,都是假的,戚国太子溟潜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怎么会“处心积虑”装疯卖傻那么多年,只是,我很害怕,也许时间一长,他就真的安于这种生活了,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大火,也许他会一直傻下去,那么我也可以陪他一起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