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是我来到北宋第一次走出深居已久的皇宫。外面的街市完全不似我和娘的住处那般冷清,平日穿惯了绫罗绸缎,现在才发现百姓们都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粗布衣裳,沿街叫卖的,东争西吵的,还有三三两两的乞丐,偷附近包子铺馒头坊的东西充饥的。典当行里的客人进进出出,拿着换来的银子行色匆匆地走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刚过完年,市上的人这么多,却尽是些老妇幼孺,年轻漂亮的女子寻不见,只有三三两两的妇人蓬头垢面,不戴朱钗,亦不施粉黛,急急地买了菜便回去了。
马车里,我被洵德帝姬抱着坐在她腿上,和福、宁福二人各坐洵德一边,宁福帝姬将头一直低低地埋着,几根手指绞在一起牢牢地紧着不松手。
“串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洵德帝姬见宁福面露忐忑之色,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赵串珠答。
“真的不要紧吗,我瞧妹妹脸色不大好。”洵德帝姬又问了一句。
“宁福无事,谢姐姐关心……”
我放下流苏车帘,转过头来问富金姐姐:“姐姐,为何大过年街上的妇人都不穿新衣?”
赵富金眼中闪过一丝忧郁,却很快冲我笑着岔开了话题,“金玲,待会我们去打雪仗吧。”
到底是孩子脾气,我竟忘了刚才的话茬,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好呀好呀!”
我们赶了半天的路出了城到了睢阳,找到了银装素裹的赏雪胜地梁园。洵德姐姐果真没有骗我们,这般如若仙境的景色,怕是连皇宫里都见不到的。
我踩着厚厚的雪跑跑跳跳,洵德帝姬怕我滑倒,在后面紧紧跟着我护着我,而那些随行的婢子侍从也紧紧跟着洵德帝姬,一面提醒着:“殿下、殿下,当心身子哪……”帝姬姐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玩闹一阵子后,大家都有些乏了,洵德帝姬便提议去马车里休息片刻。突然,宁福帝姬一把死死抓住了洵德帝姬的衣袖。
“串珠?你这是?”
“松手!不得对我们殿下无礼!”一旁的掌事姑姑训斥道,伸手想要拉开宁福帝姬的手。
宁福仍是紧紧攥住洵德帝姬的衣袖不肯放手,目光投向洵德疑惑的眼神中,那平日里怯怯的眸子里竟带着恐惧和一丝愤怒。洵德帝姬心知必定其中另有缘由,便遣退了四周所有的婢子,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宁福的肩膀说:“好妹妹,有什么事,我们去车里说罢。”
进了车里,只见那宁福帝姬赵串珠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抽泣着,拉着洵德帝姬的手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姐姐,快逃罢……大宋、大宋……”串珠心里仔细,心知是自己多言,于是话说到一半又咽回肚里。
洵德帝姬眼神一黯,不须串珠把话讲出来,她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哥哥宋钦宗已经被金人掳去多日,大宋如今的这局势,她岂会一星半点儿不知呢,只不过……
国家大难当前,百姓都没有逃,她作为大宋公主,怎可弃百姓于不顾自己逃走呢?且现如今还怀有身孕,逃亡也不是好办法。
宫里的言语风声紧,这种大逆不道话说出来,不论是谁都是杀头死罪,久居深宫的串珠,且不说她是如何知道的,洵德帝姬神色一凛,制止道:“妹妹,休要胡说!当心掉脑袋。”
宁福帝姬赵串珠却丝毫无所畏惧,继续抽泣着恨恨道:“倒不如死了好!”她边拭泪边说:“前几日,我院中一名婢子翠霞自缢了……她自缢前、我偶听得她和同屋的婢子说话……说、说……”
“说什么?”
“她说,金人要大宋拿女人抵押赔款……她在宫外乡下的几个姊妹都被抓去充了军营,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事后便将人丢弃在乱坟岗喂狼,家人费劲千辛万苦去找,尸骨却都没了着落……现在外头的年轻姑娘已经快要抓绝了,再抓、便是抓到宫里了!”
“她还说,宫女民妇只值八钱,帝姬妃嫔却值千钱!”宁福帝姬哭得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攥着洵德帝姬的袖子就像攥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姐姐,姐姐你有所不知,父皇宠爱您和和福妹妹几位帝姬,断不会将你们送入那虎狼之地遭那蛮人欺侮,然而臣妹乃罪妃崔氏所出,未被贬为庶人已实属父皇隆恩,如今国家大难临头,臣妹说这话怕是冒犯了父皇的恩宠,姐姐,你说父皇会不会把我们送到金国去?”
“串珠……”
“好姐姐,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这话臣妹今天都要说,珠儿母亲已死,如今宫中已无牵挂,臣妹不求一生锦衣玉食,只求能保全自身名节庸碌一生,姐姐、好姐姐,求你救救我罢……”
她一边哭诉着,一边干脆直接一跪不起,连连叩首苦苦哀求,哭声戚戚然犹如临死前哀嚎的羔羊,洵德帝姬不免也心下凄然。
“串珠,串珠你先起来,别哭了,快先起来……”洵德帝姬用力将串珠从地上扶起,拉着她的手,又拿绢子替她擦了擦满面的泪痕说道:“天可怜见的,你要我又能怎么办?”
串珠的眸子一亮:“姐姐若是能差人将我送到江南乡下现在那些安生的地方,找户平常人家落脚,从此便不必再管我了,回去后必有人问起,便说我已发病身亡!”和福凄然一笑,嗫嚅道:“反正父皇这么多子女,从来也无人过问我死活……”
宁福帝姬已年满十四,仔细一看倒是生的楚楚可怜别有一番风姿,若是太平年间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明年倒也是嫁人的年纪了。
洵德帝姬又素来是心软的菩萨肠子,沉吟片刻,只好道:“好妹妹,你莫慌,容姐姐想想如何是好。”
这时候和福帝姬赵金珠却冷哼一声,不屑道:“奴婢生的女儿,果然是没有半点见识。父皇拿亲生女儿去送给那些野蛮的金人抵债?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荒唐的笑话!我泱泱大宋朝何其富有,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