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壮壮回到货栈吃饭，跟周叔说了今天的事，周叔一听急了，说他疏忽了，没有让壮壮准备礼物。他饭也顾不上吃了，在那儿抓耳挠腮。一会子他奔去卧房，拿了一个大洋回来给壮壮，要他明天晚些出门，到镇上买些糖和糕给查理先生送去。壮壮说他有钱，是太师母给妈妈的，周叔说既然是给妈妈的，就不能用，应该藏好，以后给妈妈，壮壮便不做声了。
第二天也是壮壮学英文的日子，壮壮按周叔的吩咐，吃了早饭在住屋收拾了一会子，洗了内衣内裤后慢慢地出门了。他走下小石桥时看见那家南货店已经开门，就买了一斤外国糖，两块糖年糕，拎在手里，朝查理家走去。
壮壮敲门，屋内没有反应，一看门是虚掩的，就推开走了进去。客堂里空荡荡的，他进到灶间，里面也是一副冷清的样子，没有开过火的痕迹，可再从半掩的门口往查理的卧室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暗暗的，查理躺在床上。他急忙跑了过去叫道：“查理先生，你怎么了？”查理微微睁开眼睛说了声“我病啦”就又闭上了。壮壮摸了一下查理的额头，哟，烫得很！他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办。他想去请郎中，可不知道这镇上哪家是郎中，情急之下他冲着查理说了句“查理先生你等着”，飞也般地奔了出去。一路上他想出个主意：到太先生家搬救兵，他们肯定知道郎中在哪里。可当他奔上小石桥时，他又觉得这个法子不妥：两位老人家都七十出头了，来回行走不便，只能告诉一下郎中的地址，而自己人生地不熟未必能找到；即使摸上了门，人家见是一小孩不相信自己怎么办？这冰高雪冻的天，郎中也可能不愿出门。壮壮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急得眼泪快要下来了，非常想找个人商量，哪怕是温子他们也行，可这一条闹市街铺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到岔口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急得他真想一屁股坐下来哭一场。忽然，他想到了周叔，觉得还是赶紧禀报大先生为要，路是远了一点，可他跑得快，手头又有人，壮壮觉得这主意肯定最妥帖，于是，转身向货栈奔去。
出镇后的路泥泞溜滑，深浅不一。壮壮开始走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一个趔趄，倒了下去。他赶紧爬起，顾不得满身泥水，一个心眼向前冲去，到货栈大门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跌了几个跟头了。
今天货栈没事，大家都在住屋烤火不出来，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壮壮跑到账房门口，正逢二先生王家范出来，见壮壮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壮壮上气不接下气地要找大先生，二先生说大先生在卧房，壮壮听了又奔了起来。
大先生在房中就着碳盆在看书，听到急切的敲门声打开房门一看是壮壮惊呆了，转念今天是壮壮学英文的日子，怎么弄出这副模样？看着壮壮浑身泥浆在那里站立不稳，气喘吁吁，他既不能扶，也不好让他坐，甚至感到好像还不能让他进来，便只得问：“壮壮，你怎么啦？”
壮壮这时也缓过来了：“周叔，不好了，查理先生病啦，烧得滚烫滚烫的！我是赶着回来告诉你的。”
“你这孩子，就这么点事就这样不着边际。”周子通未免生了气，“查理先生发烧了你回来告一声就是了，怎么把自己倒弄成这个样子！”
“我一着急就一路跑过来的。”壮壮喃喃说道。
“这冰高雪冻的你这么奔跑，从桥上摔到河里怎么办？你出了事还能来禀报吗？”周子通听后似乎火气更大了，“赶紧去换身干衣服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请郎中。”
壮壮诺了一声转身要走。
“叫温子一起跟过来。”周子通补了一句。
“是。”壮壮规规矩矩地答应着，声音有些委屈。
不一会子，周子通带着壮壮和温子一起上路了。他们到镇上后先找了郎中一帖灵。那郎中姓华，号称华佗的多少代子孙，用起药来不管是内服还是外用，只消一付就见效。壮壮看得出，华郎中与周叔关系甚好，周子通只说了两句话，那人拿起诊箱就同他们一起出门了。
壮壮带着他们直接去了查理的卧室，他还在那里昏昏沉沉地躺着。一帖灵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诊起脉来。壮壮见他诊脉时架势非常特别，搭病人左手脉时，他自己却闭上左眼，还嘱咐病人让看舌苔，也只用右眼；把右手脉时，他才换起自己的左眼。诊完脉他起身走出房间，周子通赶紧将他让进大屋子，华郎中坐下后闭上双目，一脸沉重。
“查理先生病得厉害吗？”周子通关切地问道。
“病得不轻。”华郎中睁开双眼，目光扫了一下台角，好像对没有送茶不太习惯。
“查理先生在这里孤身一人，病了也没个人递茶送水，可能加重了病情，着实可怜。”周子通一面讲了查理的处境，一面也婉转地暗示华郎中这家里这阵子是没有茶的。
“他的脉象不好。”华郎中说了起来，“右寸口脉沉，肺热严重，脉搏急促有力为实热。”
大家都听不懂他说的医道，周子通就让华郎中开方。
“且慢。我说一句，我的方吃下去如果一帖不成，赶紧在天黑前送城里的西医，要按痨病治了，如果开始退烧，就再吃两帖。明天下午或晚上他会咳嗽起来，而且会越咳越厉害，到时再叫我开方。”说完他问了姓名写起方来，临行时嘱咐用冷水毛巾盖住他的额头和太阳穴。
周子通送一帖灵出门，递上十个铜板的诊金谢了。
回过身来大家就忙开了。周子通让温子烧水，嘱其等会子让查理喝水，又让壮壮在各处找一下有无碳盆和碳，自己则翻出毛巾弄上冷水给查理敷了起来。一会子壮壮告诉周叔，没有找到碳盆，他家只在大屋用柴禾烤火，周叔明白后就跟两人说，温子留守此地，他和壮壮到镇上赎药，壮壮等到拿了药后返回查理家，他则去货栈张罗其他事情。一切妥了他和壮壮就出门了。
路上静悄悄，两人也不说话，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周子通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壮壮，现在心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对壮壮发的火。
“壮壮。”
“嗯。”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是不是在生周叔的气啊？”
“没有啊。”
“真的没有？”两人不觉要上小石桥了，周叔停了下来，“壮壮你看，这桥面石板上结着冰，河上也是冰雪一层，你要是从桥上掉下去怎么办？你想过你爸爸妈妈吗？他们会怎么样？你如果出事了我们又怎能去管查理先生呢？”
壮壮看了看桥面的冰和河上的雪，似乎也感到了危险，只是当时情急未注意，不由得笑了笑。
“怎么舍近求远找我而不找你太先生呢？”周子通摸着壮壮的头和蔼地问道。
“我本来是要找太先生的，可想到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样的天不方便外出，就找周叔了。”
“这就对了，这叫沉着。可你后来就乱了方寸，在冰道上胡乱奔跑，有句话知道吗——欲速则不达。”
壮壮点了点头。不一会子他们就走进了药店，周子通递上方，伙计打着算盘计起价来。“二十七文一帖，三帖共八十一文。”伙计抬起头笑着说。周子通付了钱，将壮壮留下取药，自己就去货栈了。出镇后走得急，竟也摔了个大跟头，也和壮壮一样弄得浑身的泥水。他爬起来摇了摇头，不觉好笑，走得也慢了起来。
大先生到账房门口时正巧也碰上了二先生。王家范见大先生也和壮壮一样地进门，惊愕不已，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都弄成这副模样回来？大先生看到二先生并不理他，直奔房里去换衣服。二先生跟到大先生卧房门口，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只等到大先生换好衣服开了门才迎上去问：“大先生，你怎么啦？你怎么也摔跟头啦？”大先生这时已经恢复矜持，不在意地说：“哦，没事。壮壮的英文先生病了，回来告我时跌了跟头，我匆忙去看也在路上摔了。放心，没事的。这样吧，家范，你把长根嫂叫到账房，我这会子先去吃口茶。”王家范应声向伙房走去。
周子通到账房间泡了杯茶坐在账桌前愣着，想起两个人都跌了跟头不觉好笑，他喝了口茶，盘算起事情如何料理。
长根嫂正在伙房里忙，马上就要炒菜了，听到大先生唤她，就急急赶来。大先生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让长根嫂去拿火盆、火炉和药罐并弄些碳，让长根送到查理家中，还说了查理家大致的位置，长根嫂就准备去了。一会子，长根就把这些东西送去了。
长根嫂走后，周子通算了一会子账，忽然觉得他这样张罗有不妥之处，查理和壮壮他们的午饭没备下，就把二先生叫了进来，让他关照长根嫂准备病人吃的粥和菜，并把壮壮和温子的午饭也一起送过去。
大先生和壮壮走后，温子烧起水来，并不时地给查理的额头上换手巾。不一会子水开了，温子拿了一个大碗舀入开水，再倒入一个小杯子中，等了一会子，端到床头。
“查理先生，吃点开水吧。”温子第一次跟查理说话，也是头回接触外国人，显得有些紧张。
查理睁开眼睛看了看，说：“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我是壮壮的朋友，叫温子。壮壮给你赎药去了。”温子胆子大了一点。
“什么去了？”
“赎药去了，哦，就是买药去了。你现在吃点开水吧。”
“我不想喝开水，我想喝咖啡。”
“咖啡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汤罐和缸里只有水啊。”
“碗橱里有个瓶子装的就是咖啡，你倒点出来放进汤罐煮一下，放些糖，就是咖啡了。”
温子在碗橱里看到了瓶子，打开盖见里面黑不溜秋的不知是什么，也不知道倒多少，放多少糖，心里只怨外国人的事不好搞，正在不知如何处置的时候，壮壮进了院子，温子像见到救星般地冲过去说：“壮壮，你来得正好，那外国人不肯吃水，要吃什么咖啡，我不知道怎么弄，你快去跟他说吧。”
“Good morning， Sir。 You are ill。”
“That’s nothing。 Soon will be fine。”
“I’d like you to drink a lot of hot water。”
“So did the guy， but I prefer to coffee now。”
“Coffee’s not fit for you at the moment。 Your heart is beating so fast and it’ll make it faster。 So just be good。”
讲到这里两人都笑了。温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笑，只是端着一杯水傻站在一旁。查理坐了起来，壮壮赶紧从温子手里拿过杯子给他，查理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壮壮叫温子再倒一杯来，这会子水有点烫，可查理还是一口一口饮尽。
查理躺下后，壮壮和温子想着要煎药。壮壮明知这个家里是没有药罐和火炉的，却还是和温子找了起来。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长根出现了，推着个独轮车在院子里探头寻找，温子眼尖先看到了他，便奔了过去。
“长根叔，你来啦？”
“是啊，大先生让我送些东西来。”
壮壮也赶紧过来打招呼。温子和壮壮从车上拿下两个麻袋搬到灶间，长根停好车也跟了进来。他解开一个袋子，拿出药罐、小火炉和碳盆，又指着另一袋说，这里面全是碳。温子说了声“太好了！”就弄了起来。他拿出碳盆，在门外找了几根细细的棉花杆，点起火放上碳，一会子功夫碳盆就生好了，壮壮赶紧送进卧室。温子又生了炉子，在药罐里放上一包药并加了点水，就熬上了。长根见一切妥当也就走了。
“壮壮，你刚才跟查理先生都说洋文啦？”两个小伙伴坐在炭炉旁熬着药，温子先开口了。
“我们平时就这么说的。”
“才学了几个月就能叽里呱啦说成这样，你真行嘞。”
“我们每个礼拜有四个半天在一起说英文，他什么都想着教，有好多我还记不下来呢。”
“这样下去要多久你才能跟他说得一样呢？”
“我也不知道。查理先生说我还要看英文书。他给我看了本英文小说，叫《奥利弗》，我还看不懂呢。”
“壮壮，你除了跟他学洋文，还学什么？”
“还学数学、物理、化学和地理。”
温子一个也没有听明白，也不问了。一会子药好了，温子将药汤倒入一个小碗中凉了起来。壮壮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进头去，见查理又在昏睡，就退了出来问温子：“他还在睡觉怎么办呢？”温子小声地说：“得把他叫起来，药凉了不好再烧。”壮壮点点头，两人围着炭炉烤起火来。
“查理先生，起来吃药吧。”壮壮见差不多了，就走到床头轻轻叫道。
“什么药？”查理翻过身来问道。
“中药，退烧的。”壮壮已经把碗端近查理，查理闻到了中药味。
“I never take Chinese medicine， it’s bitter and dirty。”
“It’s bitter but not dirty。 It’s medicine。 You have to take it and we have no western medicine at this small town。”
“I need no medicine， be it Chinese or western， fever will have gone soon。”
“But why not sooner？ Just try it and be good。”
两个人又笑了起来。查理无可奈何地起身，壮壮把碗放到他嘴边，查理端起来乖乖地喝完又睡下了。
温子端了个空碗跟着壮壮出来后问道：“你们每次洋文说完后就笑，到底说了什么啦？”壮壮笑着小声地说：“我叫他乖一点，别犟。”温子听了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