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志的指挥部就设在乡政府大院里,魏全生一班人到达的时候,指挥部刚刚开过晚饭,钱富志正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想事情呢。一帮人呼啦啦往屋里一拥,这位副处长就有十二分的不乐意,望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头并不转动地斜了一眼来人,鼻子里发出一股声音:“没看见屋子小吗?怎么都进来啦?我的办公室是不是茶馆哪?魏全生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音调不高,但李祥觉得特别的刺耳,心里愤愤地骂道:“望天猴果然是名下不虚,一个人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没有口水喝、没有句问候的话也就罢了,怎么连站一下都不让,这家伙要是官再当得大一点,还有别人出气的份啊?是不是他爹来也是这个态度?”李祥正在想得出神,忽然觉得肩膀被谁拍了一下,醒过神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李明,他感到非常惊喜,连忙问:“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到的?就在指挥部吗?”李明听到一连串的提问扑哧笑了,“我也是今天才到,处里安排我在指挥部上班,作工程部长。听说你们的工地离这里很远,走公路,得绕五十多公里,就是山路,也要翻十几公里呢!”李明悄悄地说。“管他呢,反正再差也就是大秦线的样子,哎,对了,你们张队长呢?”李祥关切的并不是今后工作场所,因为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是暂时的。李明打个咳声,脸色立刻阴了下来,悠悠地说:“你还不知道,张队长老婆让车撞了,卧床不起,父母年纪又大,孩子上学,他只好调回家照顾他们去了。”世事难料,总是不如意的事多,李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这时魏全生气呼呼地出来了,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凶巴巴地扫了一眼等在门外的同事,恨恨地说:“我们走!”
这时,天已经是暮色苍茫了。他们茫然地出了乡政府大院,站在门口并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一张张疲惫的脸上布满了饥饿与无奈。“老魏,刚才听说这里离我们的工地还十几公里山路呢,咱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天又晚了,我看先吃点东西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说。”陈述真毕竟是年长几岁,见过的世面多,说的办法也是比较稳妥。可是,魏全生却一下子就回绝了,坚决地说:“不行,今天就是爬也要爬到工地,要让这望天猴看看,没有他的车送,我们照样能到,并且就在今天晚上!”陈述真没再说什么,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对于魏全生的专横李祥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这样的领导在这种单位真可谓比比皆是,但陈述真这样和善体贴的领导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所以心中不免有一些异样。其实,大家在一起原本就应该互相体谅的,只是这种关系在人们心目中长时间泯灭了,冷不丁冒出来,还真是觉得不好接受呢。雷厉风行在某种程度上讲虽然也是一种专横,但是它需要一种勇气,一种义无反顾无坚不摧的勇气,李祥所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勇气。所以此时的李祥感念很深,如果既有切实的体贴又有适当的决断不是更好吗?
人是铁饭是钢,这是自然的规律,再坚强的人如果腹内空空,也是没有心思做哪怕是很简单很轻松的工作,魏全生也是如此。他还是带着人们找了一家很小的餐馆,填饱了肚子,趁机打听了路程,等餐馆的小老板说完他傻眼了。说是小老板,看样子那人少说也得四十岁出头。可能是出于山村人的善良,小老板看自己的客人如此困惑,就自告奋勇地带路。魏全生有些喜出望外,其余的人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谁都知道黑天走山路,要是走迷了将意味着什么。
有人形容贵州是地无三尺平,这个星光闪烁、薄雾迷蒙的夜晚确实给了李祥他们一个详细的诠释。面对着崎岖不平忽上忽下忽宽忽窄的山路——其实只能是勉强称作路,一个个长吁短叹骂声不绝,很快每个人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小老板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一年到头不知要走多少山路,早已习以为常了,见到远方的客人如此草包倒也没有嘲笑,还尽量放慢些脚步,有时还带头坐下歇上一会。一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天光放亮了。
小老板把他们带到一个正在盖房子的地方,说:“这就是你们的人盖的房子,你们在这里等吧,我要回去了。”人们四下望望,院子是一个四合院的布局,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熟悉的院落形式,所以对带路人的话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怀疑。魏全生掏出五十元钱递给那老乡,带路老乡的手伸出了半截又缩回去了,双眼瞪得大大的,满面狐疑地看着给他钱的人。魏全生急忙解释说这是你的辛苦费,老乡满脸通红地摆手,表示不要。魏全生一下子急了,猛地伸出手抻过老乡的手掌,把钱拍到老乡的手心,命令似的:“拿着!”老乡吓了一跳接过钱,惶恐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个人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扑通扑通地把自己摔在地上,只一会的工夫,就响起了沉沉地鼾声。这帮人自从离开基地还没有怎么休息过,又爬了将近一夜的山,又困又乏,早就恨不得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至于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什么时间,谁还顾那么多?
六
那老乡说的确实不错,这里就是将来工程公司的驻地,早在他们到达前的一个星期,钱富志就把设计好了的图纸交给了他的小舅子高齐,高齐从老家纠集来了几个平时一起在街头上吃喝嫖赌的哥们就算扯起了队伍。今天还不错,没有日上三竿他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工棚一看:谁这么大胆,没说一声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我的地盘里?他气呼呼地过去,怒吼一声。魏全生第一个跳了起来,十分不满地看了一眼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年轻人,拧着眉头训斥道:“大呼小叫的,没一点规矩,你是干什么的?”高齐摆出一副衙内的派头:“问我,本队长高齐,瞧见没有?”他指指已经起了基础的工地,“这儿就是我的杰作。”魏全生明白了,这个高齐是施工临建的头头,而这个临建很可能就是以后公司的驻地,为了证实一下,仍然没有捅破身份,问道:“以后你们住在这里?”高齐不屑地说:“这破地方我才不住呢,听钱指挥长也是我的姐夫说,这是什么工程公司住的。”魏全生黯然地点点头,心说这个钱富志竟然不通过我就把我的驻地交给小舅子做,真是太过分了!这笔账先记下以后再慢慢算;这个贼眉鼠眼的小舅子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时酣睡着的人都醒过来了,对眼前的事情也都听出了一点端倪。
驻地看样子还得半个月才能完工,这半个月总不能露宿街头吧,魏全生耐着性子向高齐问清了可以出租房子的住户,扭头对陈述真说:“老陈,你带李祥去租房子,我和其他人在这等,先看看这儿的情况。”陈述真会意地点点头。令魏全生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安排竟种下了深深的仇恨,从此,工程公司的境遇更加举步维艰。
出了驻地的大门,往左拐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小路顺着山势盘桓而上。路是由青色的条石铺成的,两侧的细竹枝杈交叉自在地织在了一起密不透光,长久的不见阳光让条石的表面长满了绿碧柔软的青苔,青苔上渗着水珠,显得有几分滑溜。陈述真在前,李祥在后,沿着这条绿色通道一直走了一百多米,眼前才出现了一扇两米来宽的柴门。柴门半掩着,隔门而望,只见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有三间用石头砌成的平房,房子有些陈旧,但显得很干净。房左侧是十几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枝繁叶茂蓊蓊郁郁,把房子整个的掩在身下。房右侧是一片高矮得当疏密有致的翠竹,像是经过了主人挑选,棵棵都是身形修长,亭亭玉立,竹节分明;阳光斜照,竹影摇曳,竹叶翩翩。山风吹过,掠过几许凉意,树上的鸟儿趁着清爽脆生生地低吟浅唱,和着梧桐叶语竹叶沙沙。一个老汉坐在屋前的木桌旁呼噜呼噜地吹着水烟,蓝色的烟雾从老汉的嘴里悠悠地喷出,冉冉向绿树间散去。陈述真轻轻地拍打几下柴门,老汉抬起头,脸上漾起了一股平静的笑影,慢慢站起身,热情地把来人让进院子。
许是听到屋外的动静,一个年纪在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从屋里搬出来两张杌凳,灿烂地笑了笑又进去了。老汉示意让座,自己先坐了下来。“请问您就是张老爹吧?”陈述真坐下便问。老汉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啊,你们是修铁路的吧,找我一定有事,别客气你们尽管说,修铁路我们老百姓也得益呀!能帮忙的我尽量。”“谢谢张老爹,是这样,我们刚到,房子还没有建好,想找个临时住房,听说你有,我们就找来了。”陈述真对张老汉一团和气。张老汉很是爽快,二话没说就站起来带他们看房子去了。
李祥其实不愿意马上离开,他倒不是看人家的女子漂亮有些许的留恋,而是因为这个院子实在太幽静宜人了,他想多坐一会儿好好体验一下农家生活的悠闲与超然。但是吃住要紧,还是紧紧跟了出去。
这是五间石砌的平房,房后是山,房前是农田,房左一道山泉淙淙而出,房右几丛绿竹肃然而立。看样子像是一个大车店,有床有铺盖,只是不够十几个人的用度,还有一个不大的厨房,厨房里锅碗瓢盆也是一应俱全。陈述真像是比较满意就定了下来,老汉一路上也知道了两个人的身份,见房子说妥,神情也更显得舒坦。“陈书记,不知道你们需要做饭的吗?刚才在我家见到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女儿,唉!苦命的人哪!”老汉的脸上突然爬满了沧桑。陈述真何等的聪明,他怎么能领会不到老汉的用意呢?再说人家投之以桃,我们也得报之以李呀,所以没等老汉再开口就说让她现在就过来吧,正好还没有吃早饭呢!
后来才知道,老汉的女儿叫张妮,十九岁的时候,在赶场回来的路上和众人走散了,人贩子趁机拐走了她,被辗转卖到江苏。还算幸运,那个姓倪的人家很和善,并没有逼迫她,他的男人只是比她大了四五岁,脾气还不坏,对她也很好,只是懒惰得厉害。前两年,她说服了丈夫,带着已经四岁的孩子回来了。老汉知道了经过也是无可奈何,但说什么也不让她去江苏了。
当他们赶回驻地的时候,那里早已吵翻了天。原来,魏全生带着汪春把院子周围很快就巡视了一周,发现院子的右侧有一眼泉水,水量足够几十个人的日常使用。这时民工们已经干活了,魏全生像是一个监工,在一旁指指画画,什么砌筑质量差啊、砂浆强度不够啊、房间布置不合理啊说了一大堆,听得高齐就有些烦。等到了左边一排,魏全生问高齐这一排怎么安排了锅灶?高齐很不耐烦地说:“做厨房用不安排锅灶,去你们家做饭哪?”魏全生是经理呀,又是这里的主人,对驻地的事他有当然的决定权和否决权,面对一个小包工头的不恭,他心里当然有十二分的不乐意。但碍于钱富志的关系,他还是忍了一口气,仍是平和地说:“水源在右边,厨房也不能设在左边啊!”高齐以为是魏全生怕他三分,于是就得寸进尺,声音高了八度:“那我管不着,我只管盖房,哪间房在什么地方,那是我姐夫的事,你找他去好了!”魏全生终于忍无可忍,强制性地要高齐把厨房改到右边去,高齐就是不答应,这样两个人越说越火,眼看就要剑拔弩张,正在这时,钱富志赶到了。
是亲三分向,这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传统,钱富志这一类人不但全面继承,而且还发扬光大了。当然,在说话上他肯定会有一番修饰,绝不会让人觉得有明显的袒护亲戚的痕迹。钱富志:“高齐,怎么能这样和魏经理讲话?没大没小的。”高齐:“他也没告诉我他是魏经理呀。”钱富志:“哎呀,魏大经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脑门上没写字,他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知道你竟然是一个堂堂的经理呢?再说你是一个大学文化人,他一个文盲,文化层次差得远,吵起架来也没滋味呀!更何况高齐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右边是有一个泉眼,我早就知道,可是那水能吃吗?你是一个经理,不能拿着几十号人的性命开玩笑吧?!”魏全生虽然也是以善辩著称,但是钱富志的话让他无法辩驳。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另换题目,他平抚了一下由于愤怒而狂跳的心脏,微微冷笑:“钱处,不要忘了处里有规定,不能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招收亲属,这高齐是你的小舅子没错吧?”钱富志万万没想到,这个魏全生拐弯拐得这么突然,不由得微微一愣,脸也有点发红,这倒不是因为他为自己作为领导带头违反了纪律而惭愧,而是因为在下属面前有点不知所措感到栽面儿而已,但以他的绝顶聪明很快就说出了几句令人不可思议的话来:“他说是我的小舅子,那是他的自由,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姐姐跟我,你还能管得着吗?”陈述真和李祥正好赶上听到了这样一句空前绝后的妙语。看到两个人火药味十足的样子,李祥对这样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对他们的事也向来是避之犹恐不及,所以避得远远的。而陈述真作为一个书记绝不能袖手旁观,急忙上前把他们各劝到一边,但是魏全生根本就不顾自己的劣势地位,强硬地说:“我管不着,自然有人管得着!”钱富志当然更是得理不饶人气焰冲天:“随你便,我随时恭候,但是,现在我是指挥长,这里的事我就得说了算!”说完一挥手,上车,小汽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