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绿意盎然，花鸟虫鸣之声不绝于耳。阳光懒懒洒满院落，靡靡间全身皆是暖意。木架之下，石桌之侧，赵澹坐于石桌前，侍妾巧云与管家田龙则站在一旁。
只听那肤色带黝的田龙道：“至老爷昨夜归家之时，让我好生照料李公子，我便先唤堡内郎中将他骨踝之处好生查探，郎中虽说无事，但还是用了些膏药敷在伤处，这才安排他宿在客房。又怕他夜间骨伤反复，使了个下人照看，谁知他一大早便来禀报，昨夜李公子房内灯一直亮着，怕是一夜无睡。今早之时，天色未蒙他便出了房门，在客房不远处的校场练起武来，待至早膳送去之时，他犹不停歇，几人相劝，都是无用。我这才慌了，速来禀报老爷。”
“你可见他脸有泣色？”
“那倒未曾，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下人们窃窃私语间，都道他得了癔症，谁也不敢上前去拉，只得远远相劝。”
赵澹摸了摸下巴短须，这怕是对方骤失至亲的痛苦所现了。他父亲李敖与自己相见如故，实乃高风亮节、见贤思齐之人，想不到不过几个时辰，便阴阳两隔，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这孩子也忒是可怜，不过未及弱冠，便遭此噩运，以后再无父母关怀备至，也知其内心是何等煎熬了。
想起初见李云霄时，见银蹅背上趴着一少年，心中还生疑，难道是个小贼，偷了忻儿的马。但银蹅甚是灵慧，这才跑到自己身边。又细心查探，那时的对方活像只浑身发抖的小猫，蜷缩之间，却是又冷又惧。心中怜爱之心顿起，便想即便是偷了马，对方不过是个少年，自己不再追究就是。
之后又被银蹅咬了缰绳，就此拉着跑出几里，途中问起事由。少年将之一一相告，他这才恍然，又见对方浓眉蹙起，不时倒吸冷气，得知李云霄自己也是身负伤病，心中不禁感动万分。急忙唤对方停下等待追来之人，自己独自趋马救赵忻等人。李云霞死活不依，赵澹只得吹了几声口哨，银蹅果然乖乖停下，这才有了少年迟迟而去的一出。
由此见来，此少年忍住剧痛，拼死也要救出同伴，心性实属赤胆，且意志坚韧非常。若是平常之时，他定会极力笼络，留作将来羽翼。可惜，对方是李家嫡孙，怎会为赵家效力？不过，此时若是对少年稍加点拨一番，也算对的住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了。
思绪良多，终是打住，赵澹抬起头问道：“他现在还在校场那么？”又见管家称是，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巧云急忙起身相送。
出得赵忻院落之门，赵澹又道：“你安排几人守在忻儿这处，除了二位夫人，其他闲杂，统统给我拦在外面，不得放行。”
巧云急忙道：“老爷不安排个端茶送水的在内侍候二公子么？”
赵澹有些迟疑：“忻儿素来喜静，早前几次安排的都被他支走了。再说有你在此，床前怎缺侍奉之人？”
“这便是老爷不懂了，二公子房中本就缺一·端茶送水之人。之前都是安排些粗手粗脚的丫鬟，碎言间满是叨叨之语，二公子自然会不喜，故被他推却，若是唤个年岁相仿的小娘尽心侍奉起居，他怎也不会将美人推之门外的。”说到此，巧云又低声在赵澹耳旁偷笑道，“老爷未见那于家娘子一早便来此么？二公子再也不是孩提之岁，怕是已经‘懂事’了……”
赵澹也是莞尔，又问道：“堡中可有年岁相宜，出落干净，又侍奉勤快的小娘？你且物色一个。若是寻不着得体的，就从府城买个回堡中就是。”
巧云刚欲答话，却见一旁管家热切地看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悟，是了，他有一侄女，年岁亦是与忻儿相近，忻儿素得老爷宠爱，这次有此机会，田龙怎会轻易放过？这可是贴身之婢，不比平常仆役，若是以后得忻儿欢喜，纳之做了妾，那对田龙来说定是水涨船高，这个管家位置才能坐的更加稳当。
若是自己现在拒了，怕是他心中便会落下芥蒂，虽是与老爷夫人相处甚好，但难保阴私小人背后诋毁与我。也罢，此次相助与他，定会叫他感恩戴德，以后在家中凭得一援，日后那丫头也会多多倚仗与我，岂不两相其美之事？
想毕，巧云便道：“妾身闻管家有一侄女，近期刚搬至堡中不久，左右都赞其温婉娴淑，且是心灵手巧之辈，若让她侍奉，想二公子应不会拒绝。”
赵澹浓眉一挑，转向田龙：“是么？这般说来她举止尚可，但可做得侍奉汤水与繁杂务事？”
田龙大喜，怎能将此天赐良机放过，急忙拜倒：“做得、做得，她前些日子从乡下老家搬来堡中，早年丧母，家务皆由她一人操持，绝不是孱弱之人。老仆那兄弟本是村中教习先生，故她也曾识文断字、习得礼仪，非是乡野粗鄙之妇。现在她高堂皆死，便来投靠与老仆，念她孤苦，老仆便在绣坊中给她安排下一份活计。若得老爷提举，她定会感恩戴德，尽心侍奉好二公子。”
赵澹默默看着管家，想起当年与妻黄氏成亲，又得了军中要职，族中便将此堡予了他作为府邸，那时田龙便是堡中庄户管事之人。白驹过隙，一晃便是十余年，当初的壮汉早已双鬓染霜、驼背佝偻，对方也算得上旧邸之人了。
田龙虽是有些私心不提，但大体上也算的任劳任怨之人。转念思忖片刻，便低声道：“你且好生听着，二公子身有隐疾，这段时间王神医暂居府上，若有何要事须先问询与他。让你侄女慎之又慎，决不能出什么变故！”
二人皆大吃一惊，想不到老爷将此隐秘之事相告，那忻少爷定是患了棘手之疾，不禁面面相觑。巧云问道：“夫人那边呢？老爷是否告之？”
赵澹摇头道：“她知道又能怎的，妇道人家不免哭哭啼啼，弄的大伙都不自在，还是先莫让她知晓。此事我已做打算，四散家仆去外地寻访名医，待拖上此阵再说。”
见二人皆是应了，赵澹摆手让巧云先行回屋看护赵忻，与田龙一道往校场而去。
不多时，拐过一片院落，便至客房之前，此处离校场不过一墙之隔，便听见那墙外抑扬顿挫之呼声。绕得拱门之处，见场中一少年正穿着短打，露出条条健壮肌肉，口中喊着号子，向着立着的木人桩不停击打着。
校场外却是驻停三三两两的堡内之仆役，不时左右相顾窃窃私语，看见赵澹来了，皆齐齐站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田龙见自家老爷有些不悦，急忙摆手道：“去、去、去，都在呆在此处作甚！还不速速各自忙活！若我得知你们偷懒，堡中可不养闲人，到时休怪我不讲情面！”虽是骂骂咧咧，但那群人无不知晓田管家这是在庇护他们，万一老爷恼了，失了这份活计，那才是大祸临头。
各人心领神会，皆四散而去，田龙素来是察言观色之人，见老爷有话欲对那少年相谈，又道：“老仆这就去为二公子打点，并去告之侄女，便告退了。”见赵澹挥了挥手，转身绕过石墙而去。片刻间原本有些喧闹的校场顿时清冷一片，只余赵澹与少年。
见李云霄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依旧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眼前木人桩，双手毫不停歇，一拳比一拳凶猛，木人桩被打的颤动不止。但他的关节处却是通红，隐隐就要破皮，渗出血来。赵澹暗暗一笑，脱去身上外袍，穿着一袭单衣，来到校场之中。
“兀那小子，这样打下去，你不累么？”
“……”少年似没有听见，脸上毫无表情。
“枉我昨晚还认你是个人物，原来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呆货一个。”
“……”对方的脸抽搐了下，顿了一顿，但依旧不理会与赵澹。
“想昨日赴宴，与李敖兄浮白载笔多时，其铄古切今之才情令满座拜服，心旌摇荡之间，真叹世间竟有此等大才。可惜啊，竟生了个蠢儿子！”
少年顿时满脸涨的通红，忿忿地转身过来：“你待如何！”
赵澹笑道：“原来不仅听得见，还会言语，那倒应算装聋作哑之徒了。”
少年却是不答，回身继续击打起木桩起来。
赵澹又道：“你是不疼，但那木桩都要被你打散了，横竖欺负一个木偶有甚英雄！”说道此处，他一挥下摆，“不若，我来陪你玩玩！”
李云霄一听此言，随即停手，背对着对方，静在一处久久未动。
赵澹讥道：“怎么，不敢么？”
微风轻抚，捋过少年鬓角青丝，带起一阵飞扬，他闭起双眼，松了松疼痛的已经几乎麻木的双拳，感受着风中初夏的热意，深深地吸进一口长气……
突然间，他爆喝一声，回过身去，双腿发力一跃，像只发怒的吊睛小虎，似满月开弓激射的翎箭一般，向前方飞扑过去，挥拳就向赵澹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