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一世心劫】
我是凌子焕。
其实，我也可以叫做慕凉。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去过慕府，第一眼见到那个笑容灿烂如同三月暖阳一般的女孩。嗯，说实话，让我十分怀念。不似现在，她最多只会凉薄地勾勾嘴角。
……那个女孩，就是慕梨。
慕梨的父母对我的到来好像很欣喜，拉过了我就开始与我闲话家常，待娘让我过去见见我的姨娘舅舅时，我又看到了她。
她拍着慕凉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慕凉笑着回看她，眸中浅浅的暗流涌动，那时，我尚不知他的心思。
除了有些娇蛮得可爱的小脾气，慕梨真的是个非常好相处的姑娘，他们说慕府里的那个是个女霸王，要我说，慕梨还是很知晓分寸的，真正动大怒的时候几乎没有，而我第一次见到……至今还心有余悸。
我这正逗着慕梨抢她碧莲酥玩呢，扭头就看见慕凉走进来，白净的小脸上带着一脸淤青乌紫，看着慕梨拧紧的眉，我都替她心疼∶“慕凉，你这是被谁打了？”
慕凉可倔了，就是不吭声。
于是他姐姐冲到外面去了，我冷汗涔涔，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赶过去时，果然出事了。慕梨那是一边骂一边抓啊，那指甲刮出的狠劲，看得我都发怵。
果不其然慕梨被罚了，慕凉陪着她一起罚。那小丫头自向她老爹吼出那句“他们欺负我们家慕凉还有理了”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了，我有些担心，拿着一堆干货果脯啊就坐那陪他们跪，直到我把那所有能吃出响的东西吃到撑之后，那丫头终于忍不住瞪我了。
很好，这才有些活气了啊。
有时想想也真是快，我居然认识慕梨和慕凉十多年了，不过说来大多数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一****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十二岁那一年的夏日，我们三个游湖慕梨掉水里的那日。
那丫头又在耍脾气，瞪着一双杏仁大眼，脚下再狠狠一跺，于是身下的小舟猛地晃了起来。
看她快掉下去，我想拉她，而她的手却划过我指尖与我错开，我救不急，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
慕凉离得远，自然更没能拉住，但他立刻跳入水中，把胡乱拍水的慕梨拉起来了，他的脸上慌乱和后怕被我看得很清楚。
到此危难时刻，我才知晓一向少言寡语的慕凉到底有多在乎她，那种感情表达不同于言语处处维护他的慕梨，他的情绪埋得太深，只有到这种时刻才能让他微微流泄。说实话，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发现慕凉很让人捉摸不透。
慕梨上来了，我好心安慰她，个死丫头居然还瞪我，还怪我让慕凉下去救她！
我有些咬牙切齿，撇嘴就胡塞了个答案，我又不会泅水。
就算我会了，你一出事，冲得最快的永远是慕凉。
我就搞不懂了，你们姐弟俩感情这么好，以后各自成家以后还不是得分家？我就不信你们还能这么好！都在我面前秀啥秀啊？
思及此，我问慕梨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开始说了，我暗暗记下。
嗯，陪你闯祸，帮你背黑锅，那是绝对的，我都可以啊。
碧莲酥，对，得有钱，也对，买得起画舫，都对。
……慕凉不在的时候……没人救你吗？那好吧，我去学泅水就是了，万一你夫君和弟弟都不在，我在总得救你吧？
打猎……
野味……
武功……
公婆问题……
还得全家她最大……
好家伙，那死丫头还真不客气，扯出一堆长篇大论，她停下看我和慕凉的表情时，还有一种说得兴致正起突然被打断的神色。
姑奶奶，还是别分家了，你这样真的嫁不出去。
看到慕凉瞪我，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那么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
这孩子果然很喜欢他姐姐，我随意说一句都生气了，于是我勾着他的肩安慰他说实在没人娶慕梨我就将就一下好了。
隐隐看见慕凉脸色更不好了。
我这还没看清，慕梨恼羞成怒一脚就把我踹水里了。
死丫头！什么叫想得美？本少爷都将就了你他娘的还敢嫌弃我？！
就这么吵着吵着，晃过了十个年头。
我十五岁之前，都是住在落寒宫里的，爹娘对我很宠爱，让我十五年来未看出丝毫破绽。
直至我一日夜半起身，不小心听到爹娘房中的低语。
娘轻泣着，声音模糊，我只听见零星半点∶“姨娘算尽了一生，终究是算准了一生……慕府惨遭灭门……往宫里送的那个不是都殇了吗？”
我正愣怔，又听爹道“他们对那两个孩子也尽心了，宫里盈妃还是欠了慕家一个人情才不得不把慕梨送出去……总归为慕家保住最后一个吧。”
“也不知慕凉如何了……我们家虽然除他还有两个男娃，可……我总归觉得对不起那孩子……他那么乖巧，若是我们养在膝下……”
“别说了……以后子焕就是咱们亲生的了，无论如何也得帮慕家保住最后一丝血脉。”
我在门口站到浑身冰冷才提步走回自己房中。
凌子焕不是凌子焕……
慕梨不是慕梨……
慕凉不是慕凉……
慕府，灭门……
心中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慢慢崩塌，我所想的，我所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事，仿佛，都只是他们构建出的华美牢笼。
我只是在牢笼中手舞足蹈，自以为获得了全世界。
一夜未眠，然后天未亮，我便离家出走了。
我走过了一片废墟的慕府，走过立着简陋木碑的坟头，走过慕梨最喜欢的那条长街……
她一身小红裳，站在路边的梨树下，对着我弯起了眸笑，笑颜明媚耀眼得不可一世，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我下马朝她走去，一步步小心翼翼……
人**错，红影浅淡，她就那般消失了。
不知为何，那时的心竟狠狠抽痛了一下……
痛得发麻。
此时，我身边的人群忽然改变了流动的方向，我仿佛听见一个人说∶
“那有个疯子……满身是血呢，吓死人了。”
“来了好多锦衣卫……说是要请什么人回宫……”
我立刻飞奔而去，只看见我心心念念的人，发髻凌乱，浑身浴血，那双闪着明媚笑意的大眼睛此刻毫无生气，神采尽失。
我看见她慢慢抬起苍白得透明的小脸，表情平静而呆滞地把手递给洛南煜，听见她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
“慕凉……我害怕。”
那一瞬，我的泪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我心想∶慕凉……你他娘的跑到哪里去了？
我想着∶好，既然你扔下她跑了，那把她交给我，我来照顾她。
我想我真是太天真了。
她是疯了将近两年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她那般没心没肺张扬跋扈的性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去看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大叫着闪躲我的触碰，无论我说了什么，无论在我心中多难忘的回忆，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感触不到笑点的笑话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慕凉回了落寒宫，我是在之后才知晓的。
我一回去，把他揍了一顿，至始至终，我也只说了四个字∶慕梨疯了。
他听到这四个字起，到被我狠狠打完一顿，一直都是同一种表情，眸中没有情绪，竟让我想到了那时的慕梨……
也是这样，悲伤到近乎万念俱灰。
慕凉来落寒宫之前，我是被当作下任宫主来培养的，慕凉一来，他们眼里，我就什么都不是了，爹娘宽慰我说，让让他吧，他有他的血海深仇，总是得报的。
我应下，转身却讥讽地勾了唇。
让他，只因为他是你们，养了我十五年养父母的孩子。
血海深仇，应该我来报。
我没再呆在落寒宫了，转而在江湖上建立了剑阁，剑阁名声打响，我又暗地里做了买凶杀人的生意，钱够了，又开始在各处开了酒楼做起生意。
前两年，我很少去看过慕梨。
因为她只喜欢缩在床角，像一个精致的木偶娃娃一样，一旦开口说话，一定有两个字∶慕凉，
区别待遇到这个份上，我还过去干什么？
不想再看见了，感觉真的太难受。
后五年，她恢复了正常，渐渐闹腾起来了，我怕宫中有人对她不利，拨了很多人手保护她，尽管我知道她身边已有不少落寒宫的人，可我心中就是隐隐的……有所希冀。
我陪她五年，五年掏心掏肺对她一个人好，也许会有转机……也许……我在她心目中能重过慕凉呢？
我还是太天真了。
只要慕凉一回来，慕梨眼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了。
她也会像寻常女子一般争风吃醋，会容忍慕凉对她的忽视和不信任，会冲他耍性子发脾气……
我看得出来慕梨对他的心思，只是一直不想承认，如今她将事实在我面前剖开，我想装傻都不行了……
我甚至在想，怎么样都好……让慕梨被皇宫那边挟着都行，不要让她呆去慕府了……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疯了，我想杀了慕凉……真的。
我求了七年求不来的，在我眼里他根本没有好好珍惜。
我当然知道现在慕凉在忙什么忙得没时间去照顾慕梨，他一回来让整个京城都震了三震，讨回慕梨，只是向皇帝示威的第一步。
然后珣州经济命脉被他断了，如今恰逢雪灾，百姓颗粒无收，朝廷必须拿出银两赈灾，可问题是，国库空虚，拿不出钱。
此时丞相刘霆，被几个谏官联名弹劾，为官数十载，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正好赈灾需大量赈银，所以大理寺处理十分迅速也十分草草，从丞相府中搜出了几百万两，刘霆被抄家，钱财全部充公，其党羽为其跪求了三日情，才免了他一死。
可刘霆却在狱中自尽了。
刘霆，那个贪生怕死的老家伙会自尽说出去谁会信？
这时百官不得不想到，当初刘霆靠得是献计击杀慕将军有功才升官为一国之相。
而此时正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之时，又传来消息，赈灾银两的队伍，在锦州城遇上连绵大雪，死伤大半也就算了，几个小兵还合伙杀了领头的带上钱跑了。
这回皇帝气得摔了桌子。
边下令抓回那几个不要命的，边运了另一批银两过去，银两还没运到，珣州便起了义。原因是因为一些胆大的农民去找官府求救济粮，官府不允，于是被一群蛮夫点火烧了衙门，气得狠了就找出来杀了人家连妻儿也没放过，于是算是捅了马蜂窝，百姓本就是被逼得不行才去求助官府，官府不但不理会还杀了人，他们自然纷纷拿起锄头铁铲端了官府。
这一处起来了各地看着眼红也就纷纷造了反。
慕凉本事通天，这些自然是他一手策划的。我在其中，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朝廷里的浑水是我帮着淌出的，所有与当年慕府灭门有关的人，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最近开始买慕凉命的人越来越多，价钱也越来越高，我也就乐得看我手下杀手对上他十八罗刹。
他大概知道幕后是我吧，我并不在意他的看法，我处理那些官员只是帮生父母报仇而已，并不是为了他，杀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是因为私仇。
不过至少我知道，现在还不能与他明面上撕破脸。
翠隐在慕梨饮食中添了红寻薇我是之后才知晓的，那日慕梨罚她下跪之时，她才向我坦白说她不得已被六公主胁迫做了那事的，红寻薇加檀香可让人昏迷，不出三日便能不知不觉夺人性命，而解药只有皇宫才有。
我对她笑道∶“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可我原谅你又没用，慕凉一旦对一个人动了杀心，那可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管用。
我寻了一日去找慕梨，身上混了些檀香。
她为了气慕凉，这些年来第一次让我近她身，我在后头推她，面上一边笑着，心中一边钝痛。
我笑谈起那日的许诺，问她要不要来我这，我想，如果她过来了，我会对她很好的，好到让她不舍得回去。
可她拒绝了。
我心中是在气恼的，伸手就把她揽到怀里。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跟我走？慕凉对你不好啊……他不会像我这样求而不得而好好珍惜，他并不是与以前一样无论何时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自己就要沦陷了……
幸好，慕凉来了，我为那一时冲动找到了借口∶“你该感谢我，戏是要做足的。”
她气恼得大叫，抱着她的慕凉却在笑，不过我看得出来这家伙生气了。
我看着觉得讽刺，既然这么紧张她，为什么要让人欺负她？慕凉，你变得再多也没有资格这么对她，这可是慕梨啊，当初别人说你一句不好她都要为你争论半天的慕梨啊……
而他说，这不管你的事，可我警告你，慕梨，只有我能碰。
我听着觉得更讽刺了，慕凉，你若真看准了皇位，你又该对在她心目中地位仅次于你的洛南煜如何呢？到时候……你还能像这般对我说出这句话吗？
其实，我是真的不舍得慕梨受一点苦的，可那时为什么会给她闻檀香呢？我后来仔细想想，大概是被她气疯了吧，大概是某种情绪在七年中滋长发芽最后蔓延得一发不可收拾，具体表现，就是自慕凉回来之后，我开始变得十分偏激。我那么喜欢她，她却从未正视过我的心思，她是真是假我也分不清，有时都在想，恨不得拉她一起死算了。
我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那让我找得到昔日她飞扬的神采，可唯一能撩拨起她情绪的人却只有慕凉。
当洛南煜那传来慕凉即将逼宫的消息时，我想，该是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了。
慕凉，你总不能什么都占着吧？落寒宫是你的，慕梨也是你的……我至少，得抢回来一样吧？
那日，我吻了她，哪怕她将我臂上咬出一道刻骨伤痕，哪怕她说∶“若慕凉今日有个三长两短……凌子焕！我要你挫骨扬灰！”
恨我吗？慕梨？你懂得我感受的十之一二了吗？
可你多幸运啊……你恨我可以伤我，我恨你却连伤你都舍不得……
我静静地看着倒在怀中的她，伸指抚过她皱紧的眉，小心地把她揽进怀里……
终于能……好好抱抱你了。
后来慕凉没了动静，我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是不信她，他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若她呆在她皇兄身边比呆在他身边更让她开心，他可以放手。
可慕凉不知道慕梨到底有多喜欢他。
我看见慕梨像七年前一样满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时，不是不心疼的。
她从我身边走过，我担心她的伤，想让先她上药，话没开口她便甩开了我的手。
脏吗？
算是吧……
我没看她，也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只想着，把她留下来吧，一天也好……
因为她一旦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迎接她的，一边是十里红妆，另一边是她的未来夫君……
没有我。
无论是路上还是终点，都没有。
像那日，她落入水中，慕凉晚了救她，却是伸手将她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而我，与她错手而失。
错过只能是错过，就算日日夜夜练习如何救她，也再没有机会可以救了。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虔诚得像是誓言，说一句仿佛就有一把匕首捅进我心口……
很疼……很疼……
我视线忽然模糊开了∶“我在你身上下了百日藏，你要敢出府一步，天下独一份的解药我立刻毀了。”
她风清云淡∶“随你吧。”
我挥退了所有人，看着她多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笨蛋，骗你的，我说过的，我怎么舍得伤你呢？
我靠在墙上，捂着额头，笑了笑，却发现自己早已泪如雨下。
慕梨，我终于放了你，放了自己。
今后，要幸福。痛，让我一个人受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