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场子”无疑是京城在入秋后最热闹的地方,不计其数的死刑犯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头颅,这里淌过的鲜血无疑是最多最杂的,据说某一年这里曾不停不歇地连杀了五日五夜的人犯,所谓血流成河,恐怕没有人比目睹了那一场血腥的人更有体会。
尽管这样,老百姓们对这般血腥的场面仍旧乐此不疲,每一年的秋决,这里总是人山人海,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刑台围住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身首异处的,回去再饶有兴致地讲给周围那些没有福气观看这场盛会的人听,这几乎成了一个节日。
今年的秋决早已经结束,人们甚至连津津乐道都失去了兴致,不过一大早行刑队伍的出现立刻又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几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今日皇上特别下了旨要杀一个人,一个太监,监斩的是当朝储君。
刑台很快被蜂拥而至的老百姓围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喊:“端恪公主驾到!”
众人纷纷跪了下去,再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刑台坐北朝南的位置上,坐了一个面色苍白,显得颇为紧张的年轻女子,不一会儿,一个身着六品朝服的官员走上前,跪下道:“启禀殿下,犯人带到。”
李洛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采新立在李洛身边,轻轻拍了拍李洛的肩膀,李洛方才回过神来,说道:“押上来。”
那人便走到刑台一边,高喊:“带人犯。”
就听见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一个头戴枷锁,脚拴铁链,披头散发的人被带了上来,李洛看见那人这般模样,立马喉头发紧,失声叫道:“小顺子。”
张小顺回过头看见李洛,两行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他不顾两旁有人架着,使劲一扭身将身边两人撞开,然后给李洛跪下,哭着喊道:“奴才再不能伺候殿下了。”话刚说完,就又被架起,带到断头台边被强行按着跪倒。刚刚那名六品官员看了看日头,便打开一封圣旨,念道:“东宫八品贴身内监张小顺,勾结朝臣,干涉朝政,实乃律法所不容,着斩立决,以正纲纪,以儆效尤。”念完圣旨,那人又到李洛跟前,跪下说道:“时辰已到,请殿下发令。”
李洛却似控制不住自己一般浑身都发起抖来,她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那人所请一般,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小顺的背影,那官员见李洛没有动静,只好再奏道:“时辰已到,请殿下发令。”
采新叹口气,走上前将令牌递到李洛手中,轻声说:“殿下,下令吧。”
李洛看看采新,再看看采新手中的令牌,两行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来,她站起身,颤抖着接过令牌,又看看张小顺,嘴里喃喃地说道:“小顺子,本宫对不起你。”接着一狠心将令牌远远地丢了出去。
侯在张小顺身边的刽子手仿佛早已等不及一般,端起地上的大碗酒一口喝下又朝手上的刀喷去,然后高高扬起,又迅速落下,血溅三尺。台上台下一片寂静之声,待李洛再回过神时,只见到张小顺的头颅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仿佛眨巴着眼睛望了自己一下,才缓缓地闭上了,李洛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愣了一愣,瘫软着倒下去。
待李洛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宫中,梁太后正守在床边,见到女儿睁开眼睛,轻声喊道:“洛儿。”
“母后。”李洛只喊了这一声,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梁太后揽过李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抚着哄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一直到了夜深,李洛才终于睡了过去,梁太后怕她夜间做噩梦,便陪在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快到二更的时候,流芳走进来,轻声说道:“太后,陛下来了。”
“她来做什么?”梁太后不快地说道:“还嫌洛儿受的刺激不够吗?”
“太后,皇上也是担心殿下。”
梁太后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洛儿,这才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李洵轻轻地走进来,刚想给梁太后请安,梁太后却摆摆手说:“罢了。皇帝这么晚了不赶紧歇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
“儿臣来看看洛儿。”李洵笑着说:“采新回报说洛儿受了惊吓。”
“你妹妹还好,不碍事。”梁太后赌气说道:“不劳皇帝费心了。”
“母后这是生儿臣的气了。”李洵仍赔着笑脸,在一边的小凳上坐下,又说:“儿臣也是不得已。”
“若是有不得已,一开始回了我便是,出尔反尔的哪里是皇帝该有的行径。”梁太后出口气,又说:“又何必让你妹妹去监斩,她才多大的人,你让她见这种场面,又是跟自己亲近的人,你让她如何受得了?”
“母后,您呵护洛儿我知道,只是您也得信儿臣才是……”李洵还想替自己辩驳两句,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也着急起来。
这时李洛却果然说起胡话来,只见她手紧紧攥着,额头憋出汗来,眉头蹙着,嘴里嚷嚷起来:“我不要发令,我不要发令。”
梁太后心疼地轻轻拍着李洛哄道:“母后在这,没事了。”待李洛静下来,梁太后转脸看着李洵,说:“行了,你跪安吧。”
李洵知道自己在这里徒惹梁太后生气,只好行了一礼先退出去了。采新侯在外面,看见李洵出来,忙迎上去,问道:“殿下可还好?”
李洵摇摇头:“睡着呢,只是怕真给吓着了。”李洵疲累地揉揉太阳穴,说:“朕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陛下,殿下只有亲自杀了张小顺才能显出自己的清白,您是为她好,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幸好你今日陪着她,不然场面恐怕更乱了。”
“别的倒无妨,只是明日恐怕殿下监刑被吓晕的消息又在朝野传开了。”
李洵无奈地苦笑一下,说:“也罢,一个胆小的储君总比一个图谋不轨的储君要好得多。只是洛儿恐怕因为这事会怨恨于朕,朕倒想不到朕和洛儿之间的血缘亲情倒比不上一个奴才对她的好。”
“倒也未必,殿下或许一时想不通,可她不糊涂,总有明白的时候,您得相信她。”
第二日一早,李洛倒是按时到了朝房,虽心情不佳,可也不愿意让李洵看了笑话,只是一进朝房,她便感觉出今日气氛不对,众人虽跟她请了安,可脸上总挂着一种说不清的笑意。李洛继续朝里走去,想去找李槿,却听见背后传来的窃笑:“堂堂大显朝的储君,竟然连杀人这类小事都见不得,以后……”
“听说吓得尿了裤子?”一个尖细的声音调笑道。
“这倒不知真假,不过确实是晕过去了。唉,我朝几代先帝驰骋沙场,那都是鲜血里爬出来的,就连当今圣上,也是武功了得,胆气更是令人钦佩,可,可到了这一个,怎么就成了这样?这大显朝何来的希望?”
李洛咬住牙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去,走了一圈却没看见李槿,她抓过一人问道:“姑姑呢?”
“回殿下的话,昭荣公主今日身体不适,告了假。”
这时外面响起了钟声和鞭声,众官员忙理了理朝服,列好队朝大殿上走去。李洛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可她能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无数道目光,带着讥笑和讽刺,入了殿内,李洵还未到,众人便凑成团又说笑起来,李洛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众人说话的“嗡嗡声”在她听来都是在说她,她从未感受到如此屈辱,也再难以忍受,干脆拂袖离开了大殿。
刚出殿门不久,她便听得一声:“站住。”
李洛知道是李洵到了,可她满脑中只有委屈和怨恨,于是停也不停,朝着东宫的方向跑走了。下午她也未去勤政殿,只闷着头睡着,几个叫起的宫女都被赶了出去,而柳平儿也因为张小顺的事情心情不好,竟然病倒了不便伺候。正迷迷糊糊睡着,李洛又被推醒,正想发火,却看见是采新坐在床边,轻声说道:“殿下,陛下到了。”
李洛抬眼一看,李洵正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自己,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二话不说就朝屋外走去,却被采新一把拉住。采新劝道:“殿下先听陛下说几句。”
“我不听,她说的话作准吗?”李洛挣脱开来,看着李洵说道:“你杀了小顺子,还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失尽了颜面,我不想听你说话。”
“闹够了。”李洵开口说道:“你随意就缺席早朝,下午又不去勤政殿,朕都不计较了,但你若再这般胡闹下去,朕可真的生气了。”
“你要气便气。”李洛嚷嚷道:“你是皇上,要怎样都可以,大不了你废了我杀了我。”
“洛儿。”李洵口气软下来:“你是我亲妹妹,从小在我膝前长大,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吗?”
“我信了你,可你杀了小顺子,你明知道他是我最亲近的人,可你还是杀了他,还让我去杀了他。”李洛哭出来:“我不信你,我恨死你了。”
“李洛!”李洵忍不住喊道,自己的眼泪也要落下来:“好,那个奴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了他恨我,恨你的亲姐姐。真有良心,真是我的好妹妹。”李洵说着自己更是伤心失望,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反正人已经死了,朕告诉你,朕杀他杀得有理。朕现在当你是骨肉至亲好好跟你说话,你不领情,那好,朕警告你,朕是皇帝,朕的决定就是圣旨,朕不会理会你从不从,但你再敢这般跟朕说话,朕必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随便你。”李洛转身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朵面捏出的并蒂莲,这是当年李洵为哄她高兴送她的,已经几年的时间了,虽然颜色有些淡了,可那花和叶形状并无变化,仍旧精致无比。李洛将这并蒂莲往李洵身上一扔,说:“还你。”
李洵并未接住,那花掉在地上,因着几年的时间,这面早已干脆无比,掉在地上便碎成了几瓣,李洵身体一抖,却淡淡地说:“碎了,扔了吧。”
转眼又是新年,按着规矩,除夕夜梁太后在坤华宫设了宴。由于李洵和李洛还闹着别扭,除了朝政上的事情,私下两人谁也不肯跟对方多说一句,梁太后心里着急,有意缓解姐两的关系,因此并未叫其余宗亲,只拉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围着暖锅坐了,笑着说道:“这日子过得太快,过了年就是隆熹六年了,你们都大了,母后也老了。”
“母后这是说得哪里话,您保养得法,哪里有一点老态?”李洵笑着举起酒杯,说:“儿臣就恭祝母后福寿康宁。”
梁太后笑着喝下就,说:“到了哀家这个年龄,除了期盼着你们好,还哪有别的要求呢?”梁太后说着各看了李洵和李洛一眼。
李洛低头默不作声,李洵却转口说道:“儿臣听说太妃身体越发不好了?”
“嗨,她心思重,年纪越大很多事情越想不开,如今就是念着她儿子。”梁太后叹口气:“恐怕就是挨日子了。也是造孽,孤苦一生啊。”
“让她儿子回来看她一眼不就结了?”李洛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不信回来一次就能翻了天,说什么我朝讲究孝道,儿子连娘都见不着,还有什么孝好讲?”
“不得妄言。”李洵斥道:“朝中的事情你学了多少,又懂什么?”
“这是家事,并非朝事,我如何不懂?”李洛不客气地反问道。
“好了,你们两个少吵几句便是孝顺我了。”梁太后赶紧止住两人的话头,说:“先祖规矩,庶子不得进京,这事儿不要议了。”
说着这气氛便冷起来,梁太后只好又说:“添儿已经定了三月份便到泯王的军队中去历练了,这入了军营便和在家中不一样,你们好好的跟弟弟吃顿团圆饭。”
李洵笑笑,说:“添儿都快十三了,说起来还是个孩子,可到底是懂事了。”李洵说着端起酒跟李添一碰,说:“添儿,到了军队好好跟着泯王学,他是我朝唯一一个凭着军功挣来的外姓王,本事大的很,你跟着他,皇姐放心地很。”
“是,臣弟知道,一定不负皇姐重托。”李添年纪虽小,可身上却没有了当年的那种软弱的样子,竟是越发有气度起来。
“这练了两年武到底不一样了,像个男子汉了。”李洵笑着赞道。
李洛也端起杯子,说:“臭小子,到外面想着些我,学了本事保疆卫土,别老想着打赢我。”
“知道了,三姐。”李添笑笑。
梁太后问道:“添儿,你就没有想跟两个姐姐说的?”
李添便也添了酒,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说道:“这世上除了母后,大皇姐和三皇姐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母后说过,我们是血肉至亲,我从小到大就是两个姐姐护着我,我发誓,等我学了本事,我就护着母后和两个姐姐,谁都不许欺负你们。”
“好,添儿有志气,又不忘本,皇姐记下了。”李洵笑着说。
“我还没说完呢。”李添继续说道:“我还希望两个姐姐能快快地和好如初,你们这么吵着闹着最难受的是母后,我看着也别扭,三皇姐以前最爱腻着大皇姐,大皇姐也凡事都顺着三皇姐,你们还像以前那样多好,别这么吵下去了。”
李洵和李洛尴尬地对视一眼,李洛骂道:“小孩子,多管闲事。”
“你弟弟说得没错。”梁太后板着脸说道:“你们是亲姐两,哪来的隔夜仇,闹个别扭竟几个月都不来往,传出去让人笑话不说,你们自己心里好受吗?你们都是从我肠子爬出来的,母后今日不管你们是什么皇帝储君,要还这么闹下去,我绝不答应。”
“让母后操心了。”李洵淡淡地一笑,说道:“我们不闹了便是。”
梁太后又看了看李洛,问道:“你呢?”
李洛却眼圈一红,不愿说话。梁太后叹口气,说:“母后知道你心里的刺,可事情已经过去了,皇帝再不对,也是你亲姐姐,难道你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奴才连姐姐都不要了?你不记得你小时候一日不见姐姐就跟我哭闹吗?如今长大了,真的什么骨肉亲情都能丢掉吗?”
“母后。”李洵见李洛仍不愿说话,心下实在失望至极,可又不愿意扫了梁太后的兴,便说:“算了,洛儿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她大了要面子,您别逼她了。”
李洛并不感谢李洵,相反,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小顺子头被砍掉后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她已经无数次梦见这双眼睛,无数次梦见小顺子的血朝自己飞来,她不能原谅李洵,于是她站起身,冲着李洵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又对梁太后一屈膝,说:“母后,儿臣身体不舒服,先告退了。”说完再不理梁太后的伤心,李洵的恼怒和李添的失望,头也不回地走进殿外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