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关筠才刚入行没多久,因为天资和功底都不错,跟着自己的师父做过几个大案子,也接触到了不少商业合作的资源,锦亿达集团就是其中一个。
关筠的师父一直是锦亿达的法律顾问,为许家处理过不少法律纠纷。关筠跟着她师父,为锦亿达起草合同、设计运营方案、分析法律风险,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
只是有一次,许家出了事,那是关筠为锦亿达提供法律服务一年多来,第一次见许浩坤的夫人。
许夫人对师父说了她的意图,师父先是敷衍了,后回到所里考虑再三还是打算找借口推掉。
“师父,这事我们不能推,您知道了这天大的丑闻,许夫人必须把我们都绑在一条船上。再说了,我觉得这没什么呀,律师嘛,连杀人犯都要辩护的……”
李律师无奈的扶着额头,背对着关筠说:“你有什么对策吗?”
“让被害人和解,把事情压下来。”
“这有可能吗!她都把人家害成那样了!”李律师嗖的一下转过身来盯着关筠。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呀!反正锦亿达是纳税大户,又没出人命,公安扫了多少年的黄不也还是那样嘛,检方、政府都不爱管这事,即使我们不阻挠,他们也没有胜算的。”
关筠见师父不说话,继续说:“您别想着推了,推不掉的。这件事办成了,锦亿达以后就都被我们攥在手心了,这件事要是办不成,被攥在手心的就是我们了。”
原来,十多年前许浩坤出轨自己的家庭护士,许夫人不闹自己老公,而是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家庭护士赶了出去。可是过了差不多十五年之后才知道家庭护士被赶出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还为许浩坤生下了一个儿子。
许夫人一气之下把家庭护士拎了出来,毕竟以她的手段,想找一个普通女人简直易如反掌。她把那个家庭护士扔进了当时最大的红灯区,和七八个吸过毒的男人共处一室,度过了三天两夜。
这三天漫长的如同三个世纪,这个家庭护士受尽凌辱,最后还剩一口气时赶上警方扫黄,无意中被解救了出来。
红灯区被警方扫黄出来的坐台小姐基本都是熟脸,怎么会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神情恍惚的普通女人呢。这蹊跷,警方稍一调查就会查明真相。
李律师是业内很有声望的律师,他始终也不愿亲自出面解决这种家族丑闻,何况许夫人确实做得很过分。到头来所有事情都是由关筠以锦亿达集团法律顾问的身份出面解决的。
跟受害人谈判、跟受害人亲属谈判、跟证人谈判、跟警方谈判,这些听上去高大上的工作,其实说白了就是疏通关系,拿钱了事,有时甚至要用更卑鄙的手段。
她关大状昧着良心做的事多了去了,但要说哪件是头,这就是头。
自打这件事以后,关筠这个年纪轻轻的新人就受到了锦亿达集团的器重,业务开拓的风生水起,很快就崭露了头角。
许夫人器重她自然不必说,许浩坤同样也器重他,因为虽然关筠没能保下他心爱的女人,但却保下了他的孩子。关筠抹掉了这个孩子在国内的全部信息,并把他妥善的送出国留学,这其中的所有手续全都是关筠一手操办的。
不知道是关筠还有一丝良心,还是她掂量着许夫人始终是斗不过许浩坤的,无论许夫人怎样引诱她,她都没有说出那个孩子的下落。最后这件事,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了。
关筠这回忆往事的功夫,许浩坤已经从检查室出来了。许浩坤还不到60岁,却已经看上去垂垂老矣了,可能是事业和家庭使他身心俱疲吧。前阵子许浩坤查出了肝癌,病情发展很快,这才三个月的功夫就已经晚期了。
许浩坤比关筠上次见他时又瘦了三圈,整个人像皮包骨,也许正是甩掉了身上的累赘,脑筋才更清楚,眼睛也更清明,关筠竟觉得许浩坤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炯炯有神。
关筠在许浩坤刚一查出肝癌的时候就给他提交过一份遗嘱草案,她知道许浩坤这次找她来肯定是说遗嘱的事,正准备提示草案中的注意事项,没想到许浩坤却不着边际的问她另一件事。
“他呢?”
“啊?谁啊?”
“那个孩子,许嘉运。那年你说他擅自从给他安排好的国际高中提走了学籍,之后呢?”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当年她把那孩子送去韩国留学,没想到大约两三年之后,她得到消息这个孩子把学籍档案从安排好的国际高中提走了,至于提到哪里了竟是她怎么查也没查到。
“后来我还是没有查到,我甚至还亲自去了一趟韩国,都查不到任何消息。”
“恐怕还是要麻烦你继续寻找,一定要找到他。我想把我的财产留给他们,嘉运,还有晓瑜。”
“啊?”关筠一脸诧异,却也不甚吃惊,仿佛她从内心深处仍然觉得,买一个女人的一生,买一个孩子的一生,这点钱,应该的。哦,她关筠还是有点良心的:“全部吗?”对于许浩坤的决定她一向不过问的,她也没有说不的权利,只是他说什么她就去做罢了。
关筠从医院出来,就去了西山疗养院,看见护士小雅正在整理花瓶,想是那人又送东西来了。
“关律师,您来的正好。”小雅又急又喜的拽着关筠:“今天,今天!今天送东西的那个人,他来了!”
关筠也倒吸一口气,从大概两年前开始,就有人逢年过节的给疗养院送东西,可这人从来都是礼到人不到,关筠一次也没逮住过他。今天总算是露面了!
“他人呢?”
“半小时前刚走。”
“哎!”关筠丧气的坐在沙发上,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却扑空了:“我跟你说,以后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他稍一有动静,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关筠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呢,感谢他两年来学**吗,当然不是。
住在疗养院的女人叫柯晓瑜,就是当年许浩坤的家庭护士。当年柯晓瑜被救出来之后神情恍惚,醒来之后就疯了,可许夫人依然不依不饶。
许浩坤看到心爱的女人被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一时对夫人恨得牙痒痒,下了大义灭亲的决心。最后许浩坤到底还是放过了夫人,但这是有条件的。夫人必须默许许浩坤把柯晓瑜养在西山疗养院,把他们的孩子送去国外。当然,许浩坤承诺这个孩子不会对正牌夫人的利益构成任何威胁。
关筠推测,能长期给一个住在疗养院的疯女人送东西的,除了她的亲人还能有谁呢。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这个“活**”就是许嘉运。他偷偷回国,看望母亲,替母亲夺回一切,虽然剧情是狗血了点,但也不是没可能的。
“没事的关律师,您要是想找他会非常容易。”
“为什么?”关筠从沙发上立起来,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护士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想找他那样的人实在太容易了,我认识他,您也认识他,我想恐怕没人不认识他。他是Eric。”
关筠抓在手中的水杯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感觉命运的车轮在飞速旋转,刚还如大海捞针一般的人竟与她朝夕相处。
不不,更令她震惊的是,那样的人!那样正直、明朗、阳光,善良的像天使、正义的像骑士的一个人,竟是来争夺家产、来复仇的,可能吗?
小雅看关筠不说话,以为关筠不信:“就是Eric,就是那个超级巨星,我没有看错。你看,Eric的中文名字叫什么,不就是柯尔嘛。我还听见,我还听见,他叫她,妈。”
对,柯尔。关筠原来还想可能只是普通亲戚,可是他叫柯尔啊!他隐姓埋名被流放,在异国他乡隐忍着痛和泪,改名换姓,为复仇而归,向他的父亲、向他的命运。
关筠彻底懵了,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来意,她要马上见到柯尔,马上。正当她踉踉跄跄的出门时,小雅的话几乎让关筠哭了出来。
“关律师,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我有必要告诉您。瑜护士病了,已经胃癌晚期了。我想Eric也正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会露面的。”
呵,哈哈哈!这叫什么事啊。关筠感到她被命运的齿轮卡的左摇右晃。
看到鲜花她以为终于可以找到许嘉运了,没想到一切突然卡住——他离开了;卡住没一会又急速前进,原来柯尔就是许嘉运,现在她要怎样面对嘉运呢?哦不,柯尔呢。
说不定嘉运跟他住在一起也根本就不是巧合,她只是他复仇的一颗棋子。说不定嘉运已经知道她就是他流放时押送他的“牢头”,她就是让他母亲活得像个痈疽的施暴者之一。
关筠特别会为自己做的事情找理由:律师嘛本来就是钻法律空子的、就算她不做别人也会做、就算她揭露出去也不会得到公平的结果、这已经是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这个世界每时每刻发生的脏事那么多哪会有人注意到我……诸如此类,关筠这么多年也没感到不安,可想起柯尔的脸、柯尔的眼睛,她却怎么也无法继续理直气壮了。
再说柯晓瑜,一个可怜的女人,终于在男人将死的时候被记起,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也许永远都享不了这个福了。嘉运改名换姓的复仇没有意义,柯晓瑜几十年的等待没有意义,许浩坤当年的保护没有意义,自己费尽心机地掩藏和安排也没有意义,都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该遇到的还是会遇到,该纠缠的还是会纠缠。
命运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看着愚蠢的人类绞尽脑汁的瞎扑腾,其实都是徒劳,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