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九王府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苏青为单鹰与鹿漆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大堂里,摆了一百桌酒席,参加婚礼的,大多都是勋贵子弟、文人才子、还有些跟随单鹰从朔北回来的部下。
一排排火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一个身穿白色布衣的少年抬头,暖黄色的光,微微缓和了些他那对深蓝色的眼睛。
那是苏青,他在大堂里说了几句话当做开场白,便离开了那里。他从小就不喜待在人堆里。此时,他正坐在廊前,怀里抱着一小碟冰镇西瓜在吃。
“苏青。”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斜上方响起。
苏青侧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红艳新郎官服饰的年轻男子垂着眸子,正在看着自己。
苏青挑着眉毛笑起来,眼睛也眯地细细长长的,坏坏的样子。他说:“哟,单鹰,单大将军!哎,您不去看新娘子,跑来找我这个便宜小舅子干嘛?”
“看你有点不对劲。”单鹰简洁地说,一矮身,挨着苏青坐下来。两人的腿一起耷拉在栏杆外面,苏青随意晃着他修长的双腿,小孩子似的,单鹰却像是穿了一双千斤重的铁鞋,两条腿就那样笔直地定在空中。
“我能有什么不对劲,倒是你,要好好对鹿漆才行。要知道我可是大炎的九王爷,父皇前不久还把你那寒雁军给我了。记住了啊,我是你的顶头上司,只要让我知道你惹鹿漆不开心了,我就立马要你脑袋搬家……”
单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握拳,在苏青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疼!”苏青一缩脖子,连忙用双手捂住脑袋,也不管手指上还沾着淡红色的西瓜汁。
“果然有问题。”
单鹰掰过苏青的头,直视他的眼睛。苏青感觉到单鹰掌心粗糙的老茧,脸被摩擦的有些疼,他刚想抗议,一抬眼,便看见单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你这家伙,从小就是这样,闷闷的,有心事也不说。”他放开双手,任由苏青垂下眸子,转过头,继续往嘴里塞西瓜块吃。
“就你那双眼睛,能骗的了谁?我,还是鹿漆?”单鹰低声说着话,自顾自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打开盖子,梅子酒的味道飘了出来。
他拉过苏青手里那盛西瓜的小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往里面倒酒。深红色的酒液浇在水润的西瓜块上,分成几股溪流,又在白瓷小碗底部慢慢汇集。半瓶酒下去后,小碗半满,鲜红色酒液中,有些水果块沉沉浮浮。单鹰忍不住想起那一年,他与他并肩作战,看着敌我士兵的尸块在血海中若隐若现。
“你不说也没关系,只是……”单鹰将小碗还给他,将瓷瓶里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你就那么想把我们两个撇开么。”单鹰说完,叹口气,伸手就想在苏青的肩上拍拍。
苏青却抱着小碗,往旁边挪开了。
单鹰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睛微微大睁。这,是他不曾料到的。
苏青小口小口地吃着浸在酒液里的西瓜块,面无表情。他坐在火红的灯笼下,一身白衣微微泛着橘红的光,披散着一头漆黑如墨的黑色长发,鬼魅一样,苍白着脸。
单鹰怔了一会,缓缓地,放下手。
一红,一白,两个人并肩坐在长廊里。背后,是屋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婚礼宴席,前方,是被灯笼照得有些朦胧的园子。
园中,被杂草簇拥着的,是一棵参天的古槐树。月亮,就挂在上面,像一把尖锐的匕首,斜斜地插在树梢鸟窝的地方。
单鹰看着看着,忽然,好像看见了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草地里跑着,学着舞马的步子,蹦蹦跳跳的。那是小时候,他们三个爬到那古槐树稍,将那只掉到地上的小喜鹊送回窝里……
“苏青,我……”
单鹰一转头,只见苏青早已起身走开了,单薄的背影一闪,便在长廊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单鹰想着刚刚看到的那双眼睛。苏青的蓝眼睛惊心动魄,悲哀得,像深不见底的海。
海洋,和眼泪一样,又咸又涩。
苏青回到他自己的屋子,将房门反锁,一个人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折腾着。
他笨拙地扎起头发,又把袖子挽到胳膊肘,趴在地上,咿咿呀呀地钻到他那张巨大的雕花大床下面。
他小心翼翼地咬着一颗水蓝色夜明珠,在床底下借着微光摸索着,偶尔抬头时不小心,撞在上方的床板上,便冷不丁“呀”地闷哼一声。
终于,他摸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地板砖。
那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那是他小时候,和鹿漆、单鹰一起挖的,还铺了石板。
他拽开地板,将手伸了进去,暗格很浅,里面,只放着一个不大的铁盒子。苏青感受着铁盒上熟悉的雕花,良久,才将它从暗格中抱出来。
又是一阵折腾,灰头土脸的王爷才从床底下吭吭哧哧地钻出来。他无比珍贵地捧着铁盒,站起身,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白色布衣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苏青却不在意,只是伸手接下口中的夜明珠,随手塞到兜里,又将脖子上挂着的红绳扯出来,绳子上,挂着一枚银钥匙。
他刚打算把钥匙插进铁盒的锁眼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苏青,何必如此。”
苏青转过身,看着单鹰一脸复杂,眼神中,有心痛,有悲凉,有一种对于失去什么、近乎绝望的恐惧。
这绝对不该是一个将军,该有的眼神。
苏青就那样,静静地笑了。他一身沾满灰尘的白色布衣,脏脏地,却笑得那样令人温暖。
可单鹰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站在那里,等着,想听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无甚含义的“你怎么进来的”。
可是苏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铁盒与钥匙一并交到单鹰手上,笑着,走出了屋子。
单鹰没有追出去,一滴泪,凝固在了他坚毅的眼角。
头戴金钗的鹿漆咬着殷红的嘴唇。她走过来,拽着单鹰的袖子。
“没说再见么。”她轻声说。
“说不出的。”单鹰摇摇头,握住妻子那涂了朱红指甲的玉手,重复道:“说不出的啊。”
再也见不到的人,何必说“再见”。
再也见不到的人,谁肯说“永别”。
大炎国九王爷出嫁大云,红妆十里,举国欢庆。
“半月后,九弟的队伍便可到达边疆,出塞,取道大尤国,将前往大云……一切顺利的话,年末,九弟便能与那云缈公主成婚了。”
苏苍穹站在酒楼二层的窗前,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欢送九王出嫁,像是一场举国的庆典。
“太子殿下。”李公公低声说道:“陛下那边……”
“不碍事。”苏苍穹一挥手,像是赶走什么恼人的苍蝇似的。
“联姻,联姻……”
苏苍穹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自言自语道:“父皇啊……你会后悔的……”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瞟了苏苍穹一眼,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流下来,痒痒的,他一动也不敢动。
“小九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乖孩子的,父皇。”苏苍穹笑起来,英气逼人。
“他是个,疯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