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今日已经成了十里人海。
不止河道里排满了花花绿绿的游船，就连岸边的长廊里也早就熙熙攘攘挤得人山人海。河两旁的小楼房比前一日装点的更加用心，窗台到栏杆都是花团锦簇的。穿着簇新衣服，佩戴者时新鲜花的人们随着人潮涌到大街上，大街上更加拥挤，一时间人喊马嘶，比过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街面上的商铺都关张过冬至节了，唯独勾栏酒肆门户大开，外地来的客商立起一个个瓦子。玩杂耍的、买卖稀奇物件的，也都围满了人。
邻近秦淮河的茶楼“得闲居”大门紧闭，二楼临窗的雅座里三位客人正在品茶。年轻的是黄竹，他背对着秦淮河而坐，左右各坐着一名中年人。其中一名是石相公，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眉目疏朗留着黑须的男子。小僮和茶博士偶尔来伺候一下便走开了，这偌大的茶楼里就剩下他们三位。
石相公呷一口茶，对那黑须男子说道：“此事若能成功，我们胜算便更大。纵使那小儿身边多有异议，但我们里应外合由不得他不依。”
“如今金人节节败退，正是我大宋收复河山之时，奈何那些一心苟安的软骨头们听见打仗就跳脚，逼得我们出此下策！唉。”黑须男子眉头紧锁。河面上被谁扔上去一只炮仗，“噼啪”响着炸成纸屑散落到河里。
黄竹站起来，将身子探出窗口望去，只见自己的大船已经开到茶楼下面来了，他对两人躬身道：“石相公，王大人。晚生的船已经到了，请移驾再叙。”黑须男子忙站起来，却待石相公先走了，他才跟在后面。
三人刚下楼，便遇到了阿虎，他一手拖着黄晟，一手提着大小纸包的熟食，黄晟还在挣扎着哭闹：“我还没买够呢！不想上船！”黑须男子王大人忍俊不禁的说道：“晟儿都要讨娘子的人了，倒还一派天真烂漫。”
“我才不要娘子！有你们管着我还不够，还给我弄一个不认识的人，我不要！”黄晟越发的发起混来，在地上乱弹。
“放肆！”石相公一声怒喝，他走在中间，正好被黄竹和门柱挡住，黄晟竟是没有看到他，此时连忙站直身子立在一边，再也不敢妄动。
王大人男子莞尔：“我可听说那人是你认识的，你放心吧。”
石相公不假辞色的说道：“既然船已经到了，难道要长辈们请你？还不在前面带路。”黄晟如获大赦，连忙拖着阿虎从堤岸边的木梯奔下去，把石相公等三人远远的抛在身后。
大船离岸很近，黄晟不待跳板伸过来，借着去势直接窜上了船，吓得前来接应的丫鬟花容失色。他上了船也不停脚，喊着“蓉姐姐！”到各个房间里找人。红绫得到消息，过来将他一把抱住，在他耳边说道：“快别大呼小叫了，你蓉姐姐今天要做新娘子，正在打扮呢，保你以后见了都不认识。”
“蓉姐姐要嫁人了……”黄晟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望着天说：“蓉姐姐嫁人了是不是就不会理我了，会不会像王娟姐姐一样整天粘着她的郎君再也不和我玩了？”
红绫扑哧笑了，眨眨眼睛说：“那可说不准，杜姑娘以后自然要跟着她夫君走了。”
正巧阿龙提着熟食跟上来，黄晟往他手里看一眼，对红绫说道：“你把这些吃的都给蓉姐姐拿过去吧，我本来还想多买点，阿龙非要拉着我回来。”红绫从阿龙手里接过东西端详一番，大惊小怪的说道：“这些东西都跑多少路才能买回来，她哪儿吃的完啊。”黄晟扭头白她一眼：“叫你去就去，别烦我了。”红绫乐呵呵的去找杜蓉了，他还望着天发呆。
少顷，黄竹带领石相公和王大人慢慢踱上船来，早有丫鬟们迎上去招呼了。船上有会见贵客的雅室，生好了炭火，三人坐定了正待继续聊，忽有丫鬟在门口看着黄竹欲言又止。黄竹微微一笑，对她说道：“必定是萝莲和慕锦两位小姐到了，你去请她们进来吧。”
丫鬟去了，黄竹对石相公和王大人说道：“二位名头过于响亮，不便抛头露面。我闻得这两名小姐色艺俱佳，尤其善于茶道，因此擅自请过来演示一番，还望恕罪。”
王大人笑道：“黄公子此话便是迂腐了，我日日埋在冗事中，难得偷闲。今日能见识一下名媛茶道，谢你还来不及。”
石相公也说道：“你我皆是坦荡之人，岂会怪你。石某于茶道颇有兴致，今日有福了。”
黄竹站起来躬身道：“如此甚好，晚生是庸俗的人，喜酒不喜茶，斗胆请辞，去处置一下家事。”
“去吧，”王大人和气的说道：“那两人该到了，我们确实是不便见的。”
黄竹从雅室里出来，吩咐船夫将船靠近南岸，岸边两名男子默默等候，等大船的跳板刚搭上去，褐衣男子便跳了上来，倒是那劲装的男子略微有些迟疑，歪歪倒倒的走上船来，数次差点跌进冰冷的河水中。褐衣男子难为情的对黄竹说道：“我兄弟还是不惯舟船，主人家莫笑话。”
“哪里话，敝人一样的骑不惯那高头大马。”黄竹往船上一指：“贵国公主遗孤便在上等雅室内，二位……”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劲装男子便抓住他的手急切的说道：“快带我们去见她！”他抓着黄竹的手，但觉滑腻温软，感觉十分怪异，连忙扔开了。黄竹眉心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转瞬即逝。他微笑着说道：“请随我来，二位一定大吃一惊。”
黄竹带着两名男子来到后舱，此处是一艘船最为舒适的地方，他们对黄竹的安排很满意，不停的点头。走近雅室的门，他们才发现这房间比想象中还要大，屋中桌椅柜几具备，相当于岸上一名大家姑娘的闺房。
黄竹咳嗽两声，碧莲从内室匆匆走出来，笑道：“各位可是来了，杜姑娘已经等候多时。”
“那快叫她出来吧。”劲装男子迫不及待的说道，眼巴巴的望着内室的门。
碧莲笑吟吟的走回内室，片刻扶着一个蓝衣女子走出来。黄竹见到这女子，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一种骨子里的恐惧油然而生，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以前的面孔，亲眼见到时还是难以控制的唤起了多年前的回忆。他的失态只是刹那之间的事，马上便恢复了镇定，对两名男子看去，等着看他们为女子的容貌而震惊的场景。
这女子静静的站在碧莲身边，皎洁的鹅蛋脸上眼神深邃，鼻梁小巧高挺，娇嫩的小嘴紧闭着。黑发垂了一肩，头上层层叠叠的银饰也垂下来披在脑后。
劲装男子啧啧的说道：“她不像我们草原上的小鹰，倒像是你们南方弱不禁风的花朵。”
褐衣男子也微微摇头：“这姑娘呆呆傻傻的，一点也没有我们阿巴还的风采，是不是弄错了？”
两名男子的态度出乎黄竹的预料，他连忙对碧莲说道:“扶杜姑娘坐下，将她手亮出来。”碧莲牵着杜蓉往坐榻前走，杜蓉乖乖的跟着她，像是听话的小孩儿，两名男子看了直摇头。
碧莲扶着杜蓉坐在榻上，杜蓉的蓝色长袍衣袖短而窄，碧莲抬起她的胳膊，她白嫩的手便清晰的露在众人面前。褐衣男子走过来端详一番，点点头：“确实是的，这不稀奇，我们大汗在哪里都会有后裔。”
“她不是简单的后裔，是格根塔娜公主的独女。”黄竹幽幽说道，对碧莲使个眼色。碧莲会意，蹲下褪掉杜蓉的鞋袜，杜蓉的脚圆润光洁，脚踝处赫然有狼牙似的一块胎记，惟妙惟肖，像是真的一般。
褐衣男子浑身一震，俯身仔细打量杜蓉，只见她纹丝不动的坐在榻上，直视前方眼神迷离，压抑着嗓子怒道：“我们公主走失多年都没有找到，你怎么知道她后人的下落的，这个小阿巴还，是傻子么？！”
黄竹微微笑了：“贵使何必动怒，不管是雄鹰还是折翅的小鹰，都是你们草原上的，莫非你们嫌弃她了？”
“说得好！”劲装男子击掌道：“格根塔娜的女儿，就该是草原上的明珠。这个傻子会玷污她的名声，让我杀了她。”说着拔出靴子里的尖刀就要朝杜蓉刺过去，碧莲冷哼一声，屈指叩在他手腕上，“当啷”尖刀应声落地。褐衣男子见状抽出腰际的软鞭，微微弯下腰，和碧莲对峙。
劲装男子吃了苦头，反而哈哈大笑道：“这个绿衣服的阿巴还才像话嘛，够野！”碧莲牵起嘴唇，冷笑道：“你们的小阿巴还已经这样了，咱们公子不但不嫌弃，还给她一门好婚事。我知道你们是带了贵主人的约书来的，莫非想无功而返？”
褐衣男子也对劲装男子说道：“岱钦，不要莽撞！大汗要知道你这样对待他的外孙女儿，只会让你去喂狼。”劲装男子脸颊抽动几下，捡起刀还到鞘里，悻悻的说道：“哼，就算是个傻子，嫁给南人，也是便宜了你们！”
碧莲见他们口气松动，脸色也和缓下来，对那褐衣男子正色道：“贵使千里迢迢来见我家主人，必定是怀着诚意。我家主人在大江上救下这位姑娘，碰巧之前得知过有关贵国公主的事，也是冒着通敌的罪名派使者去贵国通报。至于结亲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其实是为了结盟。如果你们想毁盟，我们大不了不要这个傻姑娘，你们也只不过是打金人多费点钱粮和人马，多费些时日罢了。而且，我们也没法保证你们后院不会起火。”
岱钦脸色阴沉，握紧拳头沉声道：“毛丫头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比老头子还厉害。”他扭头对褐衣男子说：“扎那，你说了算吧。”扎那站直身子，不看碧莲，却看向一直气定神闲站在一边的黄竹，黄竹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一言不发。扎那叹口气说道：“我们压根没想毁盟，只是想把小公主接回去，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依你们的。以后她要是受一点点委屈，我以草原之狼的名义发誓，将会血洗南地！”
黄竹这才点点头，对碧莲说道：“贵客面前，何必伶牙俐齿的，快去准备晚上的婚礼，不可有一丝的疏漏。”碧莲躬身退下，岱钦和扎那也跟着她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杜蓉和黄竹两人，黄竹走近杜蓉，看着她漆黑的眸子，轻声说道：“杜姑娘，请你不要怪我。你知道么，以后要面对你这张脸，对我也是煎熬。可是，个人的心情比起天下的安危来，又能算什么呢？！”
杜蓉只是呆呆的望着前方，看得黄竹心里直发慌，他明明给她下了迷药，却感觉她的眼神里除了迷离还有另外的东西，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