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而淡漠。我一直过得很懒散，对一切似乎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妖的生命太长，而我的日子过得太过冷清，对我而言，每一日都只不过是前一日的无限循环。不会有欣喜，也不必失望，自然也无需去费心神。
但如果我真的想要做一件事，一旦做了决定，我就会用尽全力。
于是，在我的一千零一岁诞日的前一日，我便离开了雪山。甚至未向阿狸和晝做以告别。
因为我一直觉得，告别是会带来悲伤的事，无论对人还是妖。尽管，妖不像人一般有鲜活的心脏，也不会有眼泪那样的东西。
我是在夜里离开的雪山。
山间风雪一如既往漫无止境的在空气里肆虐。亡灵们还是浮居在雪山四周飞逐着风雪，它们的衣袍和着风雪在寂静的夜里不断翻飞细响。雪鸟们都已经归巢眠息，偶尔会有一两声不连续的嘶鸣。远处的苍穹上，巨大的云朵被夜色掩隐进风雪深处。整个雪山，一如往日的寂静和冷清。
并没有用灵力。任凭风雪一直扑旋在我的发间和衣袍上，我一脚一脚踏着甚厚的积雪迎着风雪从雪山之顶步行到雪山下。用了几乎一夜的时间。期间，却未曾回头一次。
我相信，我会很快的回来。回到雪山，然后修身成神，复活我早逝的母亲。
妖族生活在北方，各自散居在高山、密林和大江大河间，而人类多居于南方。
人类的世界于我而言一直都是一个陌生的传说中的世界。
听说人生活的地方四季分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居住在他们建立起来的一座座城池里，被他们的城主和皇族等级森严的统治着。
听说他们喜欢把自己局限进条条框框里生活，习惯于被统治，再被诸多名为律法的东西限制。但却又不甘于被压制，勾心斗角，欺软怕硬，谄媚软弱，常常相互残害与陷害。
我其实不太懂他们，也觉得人类真的是很奇怪的一族。
我们妖，虽然算不上光明磊落，也会互相残杀和恃强凌弱，但不会表里不一勾心斗角。我们崇尚自由，也崇尚武力，但一向尊重强者，争得起，也输得起，诺必践行。我们，是生有傲骨的一族。
那些关于人族的认识，虽然都只是听阿狸和亡灵们所说。但当我真的步入人族居住的地方，我很快就亲眼目睹了一场满是人性之恶的事。
这是一座名为姚城的小城。听说是因为第一任城主姓姚，他创立了这座城，为了感念他，此城之后就一直称姚城了。
妖没有姓，我并不懂他们这种表达感念的方式有什么意义。但不妨碍我从这座城开始我的人世之旅。
我的元身是九尾狐，全身皮毛纯白如雪。所以我的人形也是白发白眉，连瞳孔，也是雪色。妖就是这样，人形的眉发都是随自己的元身毛发。但人不一样，我早就听阿狸说过，人类都是黑色的眉发，瞳孔或黑或褐色，只有老了的人类，才会生白发白眉，这意味着，他们的一生已经快要过去，即将死亡。
所以我用灵力遮染了我的眉发和瞳孔颜色，以免被人类一眼就发现是异类，扰乱我的整个行程。
毕竟，人族里还有一种名为伏妖人的修行者，他们对出现在人类世界里的妖都很不友好。甚至会为了猎取我们的元身和灵力，而不顾一切劫杀我们。
但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掩去了自己原本的发色，当我进入这座城，好多的人类，男人，女人，老人，幼童，他们都会在看到我的瞬间紧紧的盯视着我。他们的视线，无声的笼罩满我的全身。让我第一次生出一种名为懊恼和不知所措的感觉。我以为，他们发现了我是妖。
直到，一架马车沿街道疾驶而来，一个妇人惊慌失措下和她牵在手里的女童一起摔倒在迎面而来的车驾前，她们发出刺耳而惊恐的哭喊声。那些聚拢在我身上的视线才被打乱移开。只是很快又聚回了我身上。因为不知为何，我竟然在那马车即将碾过那妇人和女童的瞬间出手救了她们。
可能是因为那个女童还是幼童吧，我告诉自己，尽管我也在救了她们后顿了一瞬。毕竟我们妖是很重视幼童的一族，保护他们，是我们的天性。救了就救了。
只是周围那些恼人的视线比之前更加明目张胆，让我不由得就蹙起了眉，我觉得，我在明白什么是不开心。
突然，有温热之感扑到了我的腿上，低头，原来是那个刚从马车下劫后余生的女童。
“姐姐，是你救了我么？谢谢姐姐。
“姐姐，你是神女么？为什么这么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美的姐姐。”
……
女童扑在我的腿上兴奋的一直说着话。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直面死亡的惊恐，一双干净的瞳孔紧紧的盯着我，在她稚嫩的面上，有笑容如同骤开的花朵盛开。而回过神来的妇人也开始向我连连道谢。
我觉得在这一刻，我真的懂了什么叫不知所措。做为一只皮肤天生没有温度的妖，女童身上那种鲜活的温热感，我之前从未触及过。除了在记忆里已经缺失了近九百年的母亲，还有阿狸和晝，从来没有活着的生命靠我如此之近过。这让我觉得震惊又新奇。有种久违的什么东西似乎骤然间在我的世界里开始破土生长。一瞬间，周围那些恼人的视线似乎也可以被忽略掉。
只是突然，突兀的一根黑色钢鞭凌空径直向我面上扫来，推开扑在我腿上的女童，我抬起头，黑色的长发被迎面而来凌厉的鞭风扬起。
“小心！”
“快躲开……”
“啊，小心啊，鞭子！”
……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我听到众多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的声音在紧张呼喊。他们似乎都很为我忧心。
在鞭子即将扫在我面颊上时，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仿佛被静止拉长，然后眼角余光里，我看到好多人或闭上了眼或用手捂住了嘴，似乎，很不忍目睹的样子。
只是下一瞬，那些还睁着眼睛的人就露出了更惊愕的神情。因为鞭子在几乎贴近我面上的地方止住了，而向我挥鞭的人则已经被摔在我面前的地上。
那是个一身红衣鲜亮如火的人类女子。眉眼精致，却满面戾气，生生让她整个人显得面目可憎。
“为何用鞭攻我？”静静的盯着她的瞳孔，我一字一字淡淡开口问她。
那女子面容更加狠厉，我在她的瞳孔深处，看到满满的恶意和妒意，她的面上越发显得狰狞可厌:
“区区贱民竟敢挡我车驾，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的父亲是姚城之主，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你胆敢挡我车驾，还敢还手，我定要父亲将你剥皮抽骨再将你的尸体悬于城门口示众三日……”
“说完了么？”一动不动，我静静的听着女子向我口吐各种恶言，语声由趾高气扬渐至无力，而她的侍从们一再想要将她从地上扶起却只能眼睁睁看她一次次站起又再更重的摔向地面。
“贱民，你对我做了什么？”女子的神情里渐而有了几丝惶恐，姿态却仍高高在上。
“说完了？”我的语气依旧不动声色。但其实如果阿狸或晝在这里，他们会明白我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我真的不太明白人这种生物，他们似乎总能生出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尤其是恶意。在他们面前，妖似乎总是显得太过单纯。
就如眼前这个满身狼狈却还是不可一世的人类女子。我和她素不相识，只不过就是因为从她车驾下救了她的两个同类，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幼童。她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对我下杀心。如此蛮横，如此不可理喻和狠毒。
九尾狐本就是灵力强盛的一族，我们尤善画人之心，只用瞳孔，就可以窥透一个人真正的心。然后，可以消无声息直接摄取那人的记忆，灵力和神魂。我的元身是九尾狐，何况我已经活了一千零一年，修炼了近千年。更是深谙画心之术。
读取了那人类女子的记忆，我已知人类世界等级森严，她竟自持城主之女身份，已害过众多她同类的性命。
被害的，多是她的侍女或侍卫，也有很多是平民女子，只不过因为她自持貌美，容不得比她更美的面容出现，所以看到比她貌美之人不仅会狠手毁人相貌，甚至会刻意害人性命。且她的父亲城主，比她更加草菅人命狠厉无情。她的哥哥倒是谦谦君子，仁善之人，可惜因为他的仁善，城主和她都不喜欢她哥哥，她哥哥也觉得不能忍受城主和她的暴戾无情，于是一及竖冠便离家外地游历去了，很少归家。
此次，也只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我比起她太过貌美，便驾车疾驶而来欲害我性命，谁知那对母女却错迎上了她的马车且被我而救，于是她便索性错打错着欲以挡她车驾的罪名打杀我。
这女子，真是个过于心狠手辣的人。
做为一只妖，读取了那女子记忆后我都似乎会胸中发闷，可见姚城的城主和不可一世的城主之女，真的都是些死不足惜的东西。
既然如此，虽然我向来不愿轻易害人性命，也不愿用画心之术摄人心神和魂魄，但这样狠厉又罪孽累累的人，杀了她或许还算功德。就当替姚城平民除害了。
我深深注视向女子的瞳孔深处。唇间微启，女子眉间有极细的血痕一闪而隐。我合上唇。女子的眸里，生气迅速流失。
事至此也算了结。我移开视线抛开众人的目光，继续沿街道向前而行。女子的侍者还在试图扶起女子，他们还不知女子已神魂俱消。有几个侍女想拦我，又最终没敢上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