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泌河的极力坚持下,巴务终是苦笑着点了头,算是同意在此住下了。
巴务原是打算回到军中的,毕竟留在此处总是给主人带来不便,心中过意不去。另一方面,他虽非迂腐之人,但心底深处,于礼法之妨总归不能全然无视,总要顾虑人家姑娘家声誉。只是任他如何推辞,泌河只是摆出一副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加上他自己其实也放心不下元未,终是投降认了输。
看着泌河欢呼雀跃似打了胜仗般的模样,巴务忍不住心想,这丫头磨人的本领倒是不赖,只怕往后元未的日子不好过咯。
夕阳还未落下,晚霞余晖染红了天际,似一副画卷一般,给人以宁静祥和之感。
巴务独自一人,行走在来时的路上,这次没有泌河相伴,但一路走来,所遇之人大都会主动与他打声招呼,便似早已熟识一般,更不乏热情相邀的,巴务虽都一一拒绝,但心中着实大为感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可以留在这里,那该有多好?但是下一刻,他立刻强迫自己放弃了念头,国仇家恨、血海深仇,又岂能轻易放弃?
巴务加快步伐,似乎想让自己尽快远离这些人,直到他看到原本空荡荡的广场之上,此刻凭空出现的一排排简陋却整齐的木屋,才忍不住长舒出一口气来。
在确认一切都已安置妥当后,巴务再次踏上了去往竹屋的路上。
夜色已浓,夜凉如水,巴务的心中却涌起了一丝暖意,抵消了周身的寒冷。
即便明知这样做可能导致族人没有足够的食物过冬,盐水部落还是拿出了相当一部分的食物储备送了过来,此外,防寒的衣物被褥等物一应俱全,虽说面对三千之数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但看得出也是能凑多少就凑了多少。
百家饭,千家衣,这份恩情,何以为报?
忽而有水珠滴下,滴落在手背上,带着一丝温热,巴务屹立良久,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不知不觉当中已然走到了竹屋前,忙擦拭擦拭,怕一会叫人看出了端芮。
屋内亮着灯,泌河似一只永不知疲惫的百灵鸟,唧唧喳喳着,伴随着缓慢的容器敲击声,还有不时传来的老者的笑声,想必是阿婆吧。
这么晚了,她们还没睡么?
巴务伸出手去,却又忽而停在空中,有那么片刻的迟疑,终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
夜,更深了。
窗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月华与虫鸣。
巴务坐在窗边,透过支起的窗户,静静欣赏着这月色,今夜的月色,似乎出奇的美。
也不知之前貌似进入这片山脉找寻盐水部落的兄弟们怎么样了,虽说泌河已着手遣人去找,但毕竟这山脉太过庞大,又兼危机重重,诚如泌河所言,怕是希望渺茫啊。
砰……砰……砰……
那是东西击打在竹子上发出的声音,极轻,极微,似乎怕人听见一般。
巴务笑了笑,总算是来了么,起身开门,只见一女子身影出现在了门前,映着明亮月光,却不是泌河是何人,巴务正欲开口,泌河猛地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则放在自己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巴务不要说话。
巴务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只听泌河表情夸张地小声道:“我们走吧。”
于是乎,在泌河蹑手蹑脚的带路下,巴务除了乖乖跟上,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就在二人还未走出多远时,只听屋中传来了阿婆的声音:“早去早回。”泌河顿时没了生气,嘴唇撅得老高,不悦地“哦”了一句,迈步便走,再不复方才那作贼心虚的模样。
巴务跟在身后,似是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既是采药,又何必非要隐瞒阿婆呢?”
泌河回头瞪了他一眼,脚步却不停止,道:“吃饭还得看新不新鲜,这药也是一般,我要找的这几位药材,阿婆固然都有,但论药效,还得现采的最好,元未伤得那么重,自然得用最好的药呀。”
巴务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泌河姑娘考虑得周到。”巴务这段时间与泌河相处下来,也知道这丫头心地善良,脾气嘛,却是小孩子心性,因此不论她说什么,顺着她说便是,多半能令其高兴,何况她不辞辛苦,也确是为了元未着想。
果不其然,即使泌河没有转过头来,巴务也能从她语气中听到那一丝欢喜,只听她道:“自然呀,不然你以为我大半夜拉你出来做什么,讨厌,为什么每次偷溜都被会阿婆发现呢,本来以为这次神不知鬼不觉呢!”
看着泌河自怨自艾,巴务实在不知如何接口,又实在不愿听她一直聒噪抱怨下去,只得叉开话题,问道:“泌河姑娘,不知几时才能见到大祭司?”
泌河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吧,我也不知道呢,阿姐忙着筹备秋日大祭,忙得不可开交,不然肯定早就过来见你啦,怎么啦,你有事要找阿姐么。”
巴务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等落难,承蒙盐水部落相容,于情于理总要谢过主人家才是。”
泌河道:“哎呀,我还当什么大事呢,阿姐人很好的,她既然让我去接你,自然会帮到底的,你安心休养便是,最迟等到大祭之日,你肯定能见到她的。”
巴务有些好奇,道:“秋日大祭,莫非是十分重要的节日?”
泌河道:“自然是极重要的,一年只有一次,一来呢大家庆祝这一年的丰收,二来呢也是我们祭奠先人之时,还要祈求先人赐予我们来年的丰收,大家载歌载舞,一夜不眠,别提多热闹了。”
谈话间,二人来到一处交叉口,若是循着这条路继续往前不久便到了族人聚居之地了,泌河却是向右拐去,似是一条小路,草木渐深,似乎是要上山。果不其然,泌河停了下来,望了望天上明月,略一思索,道:“时间应该差不多,我们顺着这里往山上去。”
巴务心想,大半夜的上山,却毫无惧意,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子了,不过回想当日她召集群兽之异能,似乎也无需惧怕什么野兽之类,至于鬼神之属,或许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并不惧怕鬼神吧。
***
“好啦,就是这里了!”
二人身处一处断崖上,脚下是一片平地,身后不远处便是一片茂密树林。此刻月已近中天,平地便尽数沐浴在了月华之中,而更妙的是,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盐水部落,只见一条河流蜿蜒而下,河流一旁是峥嵘诡谲的山脉,而另一旁则是平坦土地,农田屋宇,一览无余。
泌河似乎极为开心,瞧她模样,若不是此刻夜深人静,说不定她已忍不住呼喊出来。巴务似乎也被她所感染,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复又呼出,顿觉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再等片刻,这里四周会开出一种极为特别的花,叫作广寒霜华,又叫月下荼蘼,传说是这月光灵气所结出的花,通体银白色,十分特别,反正你看了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现在呢你就好好守在这里,切记,花开不过一刻便会零落,要赶紧采摘哦,不然就错过了。”
“守在这里?”巴务奇道:“莫非泌河姑娘不一起?”
泌河道:“又不止这一味药材,其他的我去采就好啦,你乖乖把月下荼蘼收集好就可以啦!”说罢也不等巴务有何反应,转身没入林中,立时便没了身影。
巴务忍不住叹了口气,倒不是留他一人有何恐惧,只是这夜深人静的,独自一人在这深山老林,总感觉有些……也罢,如此良辰月色,也不可惜。
月色虽美,奈何一人独赏,无酒无伴,也是无趣,不知过了多久,巴务抬头望去,自言自语地道:“月至中天么,应该快了吧。”
再等片刻,依旧不见有什么异样,巴务也忍不住有些焦急起来,毕竟此前从未见过这花真容,可别一个大意,失之交臂。巴务四下观望,虽未见到有何异常之物,却发现不远处的一块巨岩背后,似乎隐隐有可待探索之处。
微一沉吟之后,巴务似是打定了主意,朝那巨石走去。心想那荼蘼花或许开在这巨石之后也未可知,如若不是,再折回不迟,反正相距也不远,一刻钟的时间,足够可用了。
那巨岩高逾三丈,占地极大,巴务循着边缘绕了过去,顿时眼前一亮。原来这巨石背后也是一片空阔之地,与另一面并无二致,却见有一段山体向外延伸开去,远远望去,便如虚空浮台一般,配上这如皎月华,如霜似雪般款款洒下,当真说不出的出尘之意,如临仙境一般。
此时此刻,便在这揽月浮台上,赫然有着一道女子背影,悄然而立。只见白衣胜雪,青丝如瀑,便如那月下仙子一般,不染片尘。微风轻拂,衣袂随风轻舞飞扬,更恰似这夜中精灵一般,静谧而美好。
巴务,似已看得痴了。
忽然,女子向前一步,似是要……
巴务蓦地一个机灵,冲了出去,喊道:“且慢!”
女子吃了一惊,似乎也没预料到此时此地居然会有别人,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一个飞奔过来的男子,满脸的惊慌失措。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也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觉得好笑。
巴务冲上浮台,见女子仍好端端地站在跟前,这才松了口气,道:“不论遇到何事,还请姑娘切莫轻生厌世,事情总有转圜之机……”
女子安静地听着眼前之人没完没了地絮叨,既无意打断,也不打算辩解,忽而笑出声来,那那笑声清脆如百灵。
巴务一怔,竟是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尴尬不已。见了他这般局促的模样,那女子却是笑得更欢了。
末了,巴务也只好陪着讪笑两声,颇有些不知所措了。
女子问道:“你是?”
巴务愣了一下,忙回道:“在下巴务。”
“巴务……”女子眉角含笑,细细打量着眼前男子。
巴务补充道:“在下是巴国人,逃难至此,幸得盐水部族相容,这才有命站在这里。”
女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也不知是否已经从族人口中得知该消息,因此并不感到奇怪。
这句话后,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气氛破有些怪异。女子似乎对巴务十分感兴趣,不住打量,丝毫不见寻常女子扭捏娇羞之状,反而是巴务,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目光不住游走,偏偏不敢与之相接。
实则巴务心中也是苦笑不已,他平日里就鲜少与女子接触,想来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被女孩子看来看去,感觉怪怪的。
“大半夜的,不好好休息,你来这里做什么?”终于还是女子首先打破了僵局。
巴务如释重负,道:“其实是在下一位挚友身受重伤,需一味药……”声音嘎然而至,巴务忙不迭向四周看去,心中已是骂了自己千百遍,从方才到现在已然不止一刻钟,若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错过了采药的时间,那真的是该死了。
女子从他未尽之言中却似听懂了全部,道:“哦,你是为了月下荼蘼而来的吧,这花虽败得极快,但眼下还未到开花的时间,不必着急。”
巴务闻言松了口气,讪笑道:“多谢。”
女子似乎想到了一件有趣之事,继续问道:“方才我见你向我冲来,却是为何?”
巴务此刻已然明白方才多半是自己误会了,但还是陈恳回应道:“方才我以为姑娘要寻短见,是以……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我叫离幽。”
“啊!?”
女子重复道:“我叫离幽,你可以叫我阿幽。”
巴务一怔,心想泌河之言果然不假,所谓入乡随俗,也只好客随主便了,唤了声:“离幽姑娘,刚刚失礼了。”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之色,但转眼即逝。
便在此时,周遭地面上,忽而有星点光芒,从土壤中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长,起初是茎干,其次是花蕾,却不见一片叶子,花蕾转眼绽放开来,再看去已然化作一朵妖娆繁茂的花朵,此后再无动静,偶有风过,才会微微颤动,仿佛以此昭示着它的存在。
一朵,两朵……所有这些荼蘼花仿佛都事先约好了一般,接踵而至,那景观,便似万里晴空突降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遍地素裹,妙不可言。
在离幽的指导下,巴务迅速摘下几朵荼蘼,入手处一片冰冷,如霜似雪,幸而巴务早有准备,将摘下的荼蘼花放入包袱之中,按照泌河的说法,只要离了地,这花便不会轻易枯萎。
巴务系好包裹,确保万无一失后,转身却发现离幽不知何时坐在了浮台边缘,一双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空中划过,走近道:“离幽姑娘,更深露重,你这样容易受寒。”
离幽转头瞧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别样的笑意,道:“你是在关心我么?”
巴务被眼前这女子如此直白的表述吓了一跳,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莫不是盐水部落的女子都是如此?
离幽转回头去,不再看他,目光远远不知飘向何方,忽而说道:“陪我坐坐吧。”
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样或许并不好,但是不知为何,对眼前这女子的要求,巴务似乎无从抗拒。
他坐了下去,目光向下,便看到了自己悬空的双脚,还有不远处,那一双来回晃悠的女子双脚,身侧有香气传来,沁人心脾,是花的香味么,还是女子身上特有的气息,巴务不敢去想,脑中有些恍惚空白。
“可以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么……”
巴务望了她一眼,离幽也笑着回应了她,巴务忙转过头不敢再看,半响,心头悸动这才稍许平静下来,他理了理思绪,究竟该为他讲些什么呢……
冷夜,圆月,花海。
两个人,并肩而坐,两颗心,相互温暖。
欢声、笑语,深深铭刻在谁的沧海、桑田。
直到天地的尽头,直到岁月的末端……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巴务挺直着身躯,不敢有稍许动作,深怕惊动了倚在他肩旁而睡的人儿。
那恬静的面庞,嘴角依稀可见的笑容,可是做了个好梦?
是太过疲惫了么,抑或是这难得的平静让人忍不住坠入梦中,或许都有吧,缓缓闭上眼,将世界拒之心外,只留下,属于你我的这一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