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洞中景色倒是与先前无异,只是地势越走越是往下,不仅潮湿气息更浓,甚至隐隐能够听到水流声响,而且越是深入这声音便越是明显。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弯道,眼前霍然开朗,水流之声也顿时大了起来,原来是一条宽阔河流,也不知为何竟是藏匿在这山腹之中,万物造化之玄妙,当真可歌可叹。
二人沿着岸边朔流而上,这次没有走太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先是与河道分离,穿过一个甬道之后眼前霍然开朗,谁能想像,在这山腹之中,竟会有如此巨大的一方空间,怕是不下百余丈高,空间之广袤,着实让人惊讶!
而更为奇特的是,一左一右两面岩壁上,赫然各有着一个巨大雕像,最高处与穹顶相去不远,粗算怕是也有百丈,也不知如此恢宏雄伟的工程,是如何实现的。
巴务抬头望去,发现两尊雕像所刻似乎为同一人,但又明显不同。左边的雕像手持巨剑,作势欲砍,怒目圆瞪,须发戟张,威风凛凛,虽然只是石雕,却仍给人以无形压力,竟是叫人不敢直视。右边的雕像腰悬佩剑,与先前所见似乎是同一柄,只见那人负手而立,昂首望天,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杀气,眉宇间微微蹙起,仿佛心有所忧,难以排解。
这一左一右,分明是同一人,却又大相径庭,说是两个极端也不为过,一个杀气腾腾,如浴血死神一般,一个静思忧虑,虽不知所思为何,但叫人生不出一丝惧意,当真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谁人刻下这两寸迥异雕像又有何用意。
空旷空间的中央,一块丈许浮台虚浮半空之中,其上不知何物,光华流转,敛而不发,只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
浮台下方位置,冰冷而平整的岩石地面之上,一道宽逾三丈的灵阵图在这空旷的空间中,显得尤为醒目,灵阵图四方位置,分别立有一人,均是女子,其中三人皆为老妪模样,另一人只比泌河大不了多少,只见她明眸似水,温婉如玉,当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既讶异于她的没貌,然而更令巴务惊讶的是,眼前这女子,俨然正是数日之前,月夜之下,荼蘼丛间,与自己偎依而坐的离幽。
“是你!?”
离幽嫣然一笑,双目微微闭起,眼角轻盈,渐渐变成了一个弧度,却有着一番难以言喻的美,嘴角轻扬,皓齿轻启:“巴务公子,又见面了。”
那一瞬间,巴务只觉心头一颤,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眼前之人,再容不下其它。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当初的那份感动,可有人,深深铭记,在记忆最深的地方,深深不忘。
“咦,阿姐,你们见过,我怎的不知道。”
泌河的略带惊讶的声音将巴务拉回了现实,巴务忙低下头,竟不敢再去看她,脸上一阵燥热,暗思与并非第一次与她相见,怎的之前不觉有何异样,莫非魂魄之伤不仅会伤及肉体,竟是连自持之力也受了殃及。
似乎只有这样想,才能稍许平复他此刻悸动不已的心绪。
“是呀,早就见过了。”离幽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神秘,巴务心绪未平,忙道:“有过一面之缘。”说话时仍是不敢正面于他。
“巴务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有些泛红。”泌河满是好奇又有些担忧滴盯着巴务,巴务更是窘迫不已,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只得强行厚着脸皮,只当没听见。
巴务的窘态,离幽尽收眼底,不失事宜地打断道:“好了,待会施法容不得半点干扰,就有劳小妹把守护驾,否则巴务公子恐有性命之虞。”
泌河狠命点了点头,道:“阿姐你放心,我知道的。”
离幽冲泌河轻柔一笑,目光再度转向巴务,道:“巴务公子,虽然先前你已亲口与阿婆说过,但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此中凶险,九死一生,你可想好了?”
几个呼吸之间,巴务已渐渐平抑了方才的情绪,抬起头来,但却依旧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拱手道:“诸位肯施以援手,巴务已是感激不尽,至于成与不成,生死有命,那也怨不得什么。”
离幽颔首,道:“那就开始吧。”
“且慢!”却是一位老妪出声打断:“巴务公子,你舍命救下少祭司之事,老朽我心存感激,但此处乃我族禁地,我族生死皆系于此,非我等小人之心,但还请巴务公子允诺永不将今日所闻所见告诉他人知晓!”这老妪看去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言语之间,更显底气雄浑,即便巴务不懂玄门秘术,也能猜到此人修为精湛,绝非易与之辈。
老妪说话之初,语气还算缓和,提到禁地时,陡然转厉,声调骤高,说是咄咄相逼也不为过,可见其所言非虚,巴务也早从泌河及阿婆口中得知,禁地关乎重大,即便是寻常族人也禁止入内,休说是族外之人,是以即便是面对这老妪的疾声厉色,他也丝毫不以为忤,反是心中感激更胜。
离幽忽而说道:“巴务公子绝非以德报怨之人,我相信他的为人。”
泌河也参合道:“对呀,巴务大哥是好人。”
老妪道:“并非我不信任大祭司与少祭司,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另一名老妪继续道:“大祭司,褚婆婆说得还是有道理的,他们救了少祭司的性命,恩人有难,我们自然应当是倾力相助,但若因此而弃族人生死于不顾,恕我老太婆不能答应。”
褚婆婆看向后来发声的老妪,原是符季长老,褚婆婆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在感激她的声援。
眼见争执欲起,巴务道:“我巴国遭逢大难,幸得盐水部落相救,这才保有一线生机,此中恩情非万死不足以为报,至于我巴务所受之伤,也不过是尽自己所能之事,今日不论结果如何,我巴务在此立誓,我若是将今日所见所闻之事透露与他人知晓,便叫我死后魂飞魄散,永去轮回!”
褚婆婆点了点头,道:“好!老朽愿意相信巴务公子是个信人,但愿莫忘今日之言。”
离幽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没有持续太久,她吩咐诸人按四方位置盘膝而坐,又命巴务坐于正中位置,巴务依言坐下。
只见离幽等人闭目不视,手中法诀变幻,膝下灵阵图泛起阵阵光晕,煞是好看。
巴务正对着离幽,见她闭上双眼,这才敢细细打量眼前女子,只见她姣好的脸庞在阵法发出的光芒下更显清秀,不施粉黛,宛若芙蓉出水,恰似仙子出尘,一时竟是看得痴了。
“闭上眼,静息凝神。”未见唇动,但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离幽的声音,仿佛来自虚空一般,巴务依言闭上了眼睛,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尽是离幽的笑容,那眼角弯起的弧度,似曾相识。
“听好了,接下来我所说的话关乎施法成败,也关乎你的生死,切莫分心。”巴务一凛,凝神听去,离幽继续道:“三魂为阴,七魄为阳。三魂之中,命魂掌轮回往生,因灵交合而生,力竭而灭。意魂决人之念想,善恶之数,羞耻之心,皆为其一。识魂统生世记忆,前世今生,过往一切,皆在其中……三魂七魄之中,尤以识魂最难触碰,施法之时,极易坠入往昔回忆所织就的幻象之中,若是深陷其间不可自拔,危险已极!”
回忆么,幻象么,会看到什么呢,巴务不知道,也没人能够回答他,但只要坚定信念,坚信眼前所见皆是幻象便可以了吧,他如是想着。
“探查已毕,以你当前的状况,如若直接修补三魂,只怕绝难成功,我会设法先行修复七魄,功成之后依次是意魂、识魂、命魂,如此方能有一线生机。一旦开始,我必全力维系法阵,轻易不得再与你沟通,你需谨记摄敛心神,任何痛楚煎熬,幻象陷阱,尽皆不能为之所动,切记切记!”
来不及细细咀嚼这句话,巴务只觉一股怪异之力袭来,霎时间如坠入炼狱火海,烈焰焚身,痛苦难当,忽而又似落入冰川海域,寒气刺体,几欲晕厥!
诸般煎熬,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与此同时,巴务头顶上方的浮台之上,一台诡异光芒如晨雾般洒下,逐渐汇入巴务身体之中。
泌河站在阵外,遥望巴务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满头大汗,时而瑟瑟发抖,也是捏了把汗,但她心知始法之时切不可被外物干扰,于是退到洞口位置,忧心之下,往来踱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而过,阵中各色光华轮替变幻,时间一久,原本饱受煎熬的巴务逐渐稳定了下来,反观离幽诸人,额头却已布满汗珠,可见施法消耗之巨大,但她们似浑然不觉,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顺着脸庞滑落的汗珠以及指尖流转的光华仿佛成了阵中仅有的活物。
施法伊始,冰火交替,刀割剑剐,诸般痛楚加诸于身,非常人所能忍耐,也幸得巴务性子坚韧,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不曾发出哪怕半点痛苦叫声。这一点,便是此刻口不能言的几位老妪,无不是暗暗钦佩,而在离幽心中,却又多了一层情绪,只是无人得知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痛楚逐渐退却,如潮水一般,再到后来,巴务只觉心中一片空明,那种感觉便似一片轻羽自云端坠落,飘飘然永无落地之时。便在这时,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张脸,而那张脸的主人,正是自己!就好像,在照镜子一般。只见镜中之人面带微笑,让人望之顿生亲近之意。可是转眼间那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便似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再然后,那人掩面而泣,声泪俱下,叫人听了也忍不住心中哀色一片。哭声顿止,这一次镜中之人笑的乖戾诡谲,伴随着阴沉笑声,直叫人不寒而栗。
起初,巴务也是吃惊不小,随后回忆起离幽的殷殷谆诫,对眼前一切睁眼不见,充耳不闻,直入忘我之境,不知过了多久,这张变化万千的幻象,终于消散不见。只是还不等到巴务松口气,忽觉身子一沉,猛地向下坠落,只听彭的一声,周身疼痛不已,同时脑中一片晕眩,便像是从空中摔在了地上一般。
来不及顾上周身疼痛,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出,巴务本能地伸手擦拭,睁眼看去,赫然是满手鲜血!
鲜血!手!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巴务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吓了一跳,方才自己分明身在阵法之中,怎么忽然间物换景移,这里却有是何处?
“巴务,快走……啊……”
一道阴影挡在了他的身前,紧接着那人发出一声凄厉叫声,人已倒下。
那人喉间被人砍了一刀,双手紧紧捂住脖颈,鲜红而妖娆的鲜血从指缝之间不住溢出,一双眼睛看着巴务,已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字节,嘴唇蠕动:“快……走……”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艰难吐出,随后头颅无力地滑向一侧,已然气绝。
死去的男子身下,还有着一名女子,鲜血横流,眼见也是不活了。
巴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还要再次出现,那每一个深夜时萦绕不去的梦魇,那殷红的鲜血,那熟悉的面庞,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爹!娘!……”
仰天长啸,悲愤已极,又能如何?换来的不过是无情的嘲讽,刀锋上的鲜血尚未干涸,滴滴坠下,犹如岩浆落在胸膛,痛不欲生。
“哈哈,小孩,来啊,来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仇,来啊!”巴务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一般,带着无可抗拒的诱惑之力,他悲伤,他痛苦,他害怕,他愤怒……终于,当长刀刺穿凶手身体的时候,他心中一切的情绪忽然间尽数消散,只余下无尽的空虚,然后,他抬头,看到了一张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慌乱中,他松开手中长刀,不住倒退,他害怕极了,一如当年!
“啊!”脚下踏空,继而坠入了未知的深渊。
醒来时,巴务只觉身心俱疲,他以剑驻地,强撑着站起身来。放眼望去,满地尸体堆积如山,有巴人,有秦人,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夕阳余晖下,兀自啄食死人尸体乌鸦成群结队。
蹄声阵阵,一队人马迅速驰近,当先一人飞身下马,道:“二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来人看去不过二十,颇为俊朗,虽马背功夫娴熟,但到底少了一份坚毅杀气。巴务点了点头,道:“城中情况如何?”
那人道:“大哥与郑将军正在分兵抵挡,父亲忧心你,命我前来驰援。”
巴务道:“秦军势大,怎可再分兵他顾,留下少数人马清理战场,余人速随我回去。”说话间又一队人马飞至,为首一人正是郑戍成,只见他勒停战马,道:“二位公子,快随我走,王城沦陷只是顷刻之间,我们没有时间了!”
巴务一惊,巴务:“什么!义父何在?大哥怎样了!”
郑戍成面有不忍,愤恨道:“大公子已死于秦人之手,巴子为我们争取时间,只留下少数死士据守大殿,命我等速速撤离!”
巴务不顾身上伤势,夺过一匹战马,飞身而上,便欲纵驰回援。郑戍成长枪横挡在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道:“巴子说了,倘若二位公子回去,他立刻自刎在殿上,公子不要意气用事,需留得有用之身才是!”
撤离,逃跑么,真是可笑,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话,连救你性命将你养大的义父都保护不了,还说什么有用之身,不过是可悲可笑的懦夫罢了,和当年眼睁睁看着爹娘在眼前倒下却无动于衷又有何分别!
巴务猛地拨开身前长枪,双脚夹马,胯下战马吃痛,撒开四蹄急驰而去,三公子原本不知所措,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紧跟上去,郑戍成一咬牙,眼见已不可收拾,但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于是乎,众人再度杀回城中。
众人一路厮杀,到得大殿之时,见无数秦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就里情形如何,但形势所迫也容不得多想,立刻战成一团,混乱中,巴务等人奋勇拼杀,终是冲进大殿。
大殿之上,一名秦国将军打扮的人坐在正坐之上,见到众人,笑道:“诸位叫我好等,司马错在此久候了!”说罢扬手一抛,一物落地后复又滚出一段距离,堪堪停下,众人望去,竟是一颗人头,白发须眉,却不是巴务心心念念的义父还有谁?
眼见义父身首异处,巴务怒不可遏,仗剑冲上前去,司马错冷笑一声,剑已出鞘,寒芒交集,二人已斗在一处。巴务怒火攻心,每一招每一式尽是不要命的打法,全然不顾回防,加上体力不济,根本不是司马错的敌手,司马错本多有机会伤他性命,似存心相让,一味只是防守,并不进攻。
二人战不多时候,司马错猛地逼退巴务,退后两步,笑道:“巴国余孽已尽数伏诛!多谢你了,二公子!”
巴务喝到:“你什么意思!?”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望去,只见密密麻麻尽是秦军,哪里还有一名巴人,自己身后不远处,两具尸体横陈,惨不忍睹,却是三弟与郑戍成!
司马错又道:“若不是二公子你,想要清剿这巴国余孽,说不得,还得费一般功夫,二公子你并非巴人,巴子也不过当你是他杀人的工具,不若你弃暗投明,在我军中做一个阵前伙夫,岂不妙哉,哈哈!”
“怎么,不甘心,想报仇,那还等什么,来啊!”
剑,再一次破开敌人的身体,鲜血绽开,如嫣红的花朵,怒然绽放!
愤怒而急切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一切都归于平静,巴务抬起头,司马错也正看着他,司马错笑得诡异。司马错的脸悄然变化,巴务瞪大了双眼,在万般惊恐之中,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凶手!是你自己!哈哈……”
不!巴务松开手紧紧抱住头,为什么会是这样!是我,害死了大家!
心底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嘶喊:“杀了他!杀了凶手!”巴务几近癫狂地夺过一把剑,架在肩上,奋力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