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大门“卡塔”一声响,坐在床头的老俩口下意识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迅速的对视了一下,公公说:“快去看看。”
没等公公说完,婆婆已经急急忙忙的下地穿鞋,拖鞋却在忙乱中怎么也穿不上脚。她弯下腰,胡乱的往脚上套上拖鞋,按捺住嘣嘣直跳的心,便打开房门走出去。
“玲啊,回来啦?怎么就你一个呢?涛呢?”婆婆看到周玲珑一人在玄关处换鞋,身后的大门已关上。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朝周玲珑空空的身后看了一眼。
“妈,我累了。先进去了。”周玲珑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满脸堆笑的婆婆,径直走进了房间:哼,真是急迫,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这么一只男鞋一只女鞋的跑出来了。为了这四十万,这几天还不知道怎么个心焦呢。心里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却还要整天堆满笑意,可真难为了这张老脸皮了。
房门“砰”一声关上,只留下婆婆一人站在客厅。笑容是展示给儿媳看的,可人家冷着一张脸走开了,拒不接受。一脸的笑意只好“啪嗒”一声碎了一地,尴尬和愁苦迅速占领了整张褶子覆盖的面孔:小两口谈崩了,房子抵押困难重重,怎么办?老大两口子还在等着自己凯旋而回,皆大欢喜呢。接下来该咋办?
李唯涛到家的时候,屋里异常安静。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安静得像长久没人居住的古堡。耳朵里忽然聒噪起来,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在门口呆立了会,朝父母房间走去,他想跟他们聊聊。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父亲重重的叹息声以及母亲压抑的哭泣声,他的心一下子钝痛起来。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是个坚强无比的女人,几乎从不哭泣。可是,自从来了上海,住到了自己家里,自己就见到了母亲两次哭泣。他真想立刻推开房门走进去,可是进去了又能说什么呢?说抵押贷款遭到了玲珑的拒绝?说自己没有帮助哥嫂筹款的能力?他这一进去,只不过是证实了父母的猜测,让他们失望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而已。
他缩回已经握住门把的手,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
屋里很暗,只有电脑显示屏微弱的光充斥着卧室。周玲珑正坐在电脑前看着五颜六色的网页。
不用细看,她在网购。遇到高兴事以及伤心事,都是周玲珑网购的高峰期。很多平时放在收藏夹里拿不定主意的货物,在这两种心情下,她都能非正常发挥,表现出非凡的冷静和超常的判断力。
李唯涛叹了口气,走到妻子身后:“玲珑,咱聊聊吧。”
“好,聊什么?”妻子闻言立刻回转身对着自己。熟悉的面庞,陌生的冰冷的眼神。
李唯涛不禁打了个寒战。是啊,聊什么呢?相识相恋结婚,一步步走来,妻子对自己几乎从没有什么物质要求。而现在自己却要拿唯一的房子去贷款。有什么好聊的呢?聊让妻子高抬贵手,看着自己把栖身的小屋抵押出去?李唯涛一下子觉得非常无力,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周玲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李唯涛默默的坐在床边,呆愣了一会,就和衣躺了下来。周围很安静,只有敲击键盘的“滴滴”声和摁压鼠标的“嗒嗒”声。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幕。
二十五年前,他六岁,大哥八岁。兄弟俩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是大哥甩也甩不脱的小尾巴。
春天,大哥带他去山上采野花;夏天,大哥带着他去游泳,抓鱼;秋天,大哥带他上山去采摘野果松果和蘑菇;冬天,大哥带他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他生命的前六年,过的无忧无虑幸福异常。
可是六岁的那年冬天,他鬼使神差的从邻居家捡了个**,他在院子里拿着**,左看右看,心里嘀咕着这么个东西怎么就能爆炸呢?怎么就能让那么多条鱼都从河里泛白肚的浮起来的呢?鱼真好吃啊,肉质鲜嫩可口,可是自己家到了冬天就很少吃,因为安全意识超强的父亲绝对不允许家里有这么危险的东西存在。可是,这个**,既然已经拿来了,或者说“偷”来了,总要发挥一下作用吧。他在院子里左转右转,最终把**藏到了柴火堆里:这个地方好,一点也看不见。等过几天,就让大哥带着也去炸回鱼,到时候自己家也有鱼吃了,一想到鱼肉的鲜嫩和美味,忽然口舌生津,他恋恋不舍地咽下口水,好像咽下了一小块雪白的鱼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于是那只**就在院子里的柴火堆里安了家,然后又被搬到了灶间。
一声巨响,四面墙壁上的白灰“刷刷”的往下掉,掉在他的课本上,他的头上,他的衣服上。白拉拉的烟雾“轰”的就塞满了整个房间。六岁的他根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正懵懂间,他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种嘶吼,准确的说不像人的声响,像动物。过年的时候家家都杀猪,猪在临死前就是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声。他害怕的一下子躲到了桌子底下。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还有邻居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以及忙乱的脚步声。他害怕极了,一直躲在桌子底下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嘈杂的人声没了,白烟也慢慢的散去。他才从桌子底下小心的爬出来。他慢慢走向门边,拉开玻璃震碎的房门,他看到了狼藉的厨房:灶台已经倒塌,四分五裂;到处都是瓷片、柴火、铁锅的碎片;还有还有。。。。。。鲜红的鲜血以及一块红不咧咧的肉。
他一下子怔住了,隐约间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疯也似跑到院子里,两只小手在柴火堆里拼命的翻找着那截**,他记得当时就是塞在这里的,还在**旁边放了条小红布做记号。现在小红布还在,**却不见了踪影。
此刻,站在柴火堆前,他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六岁的他在那刻忽然长大了。
再见到大哥,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大哥是父亲背着回来的,母亲跟在身后,拿着拐杖。
以后的日子里,他扶着大哥上下学;每天下课铃声一响,他就第一个冲出教室,扶大哥上厕所;遇到小朋友在身后唱“瘸子瘸,瘸腿瘸手瘸胳膊……”他就像一只上足发条的小刺猬冲上去打架;他尽他一切努力照顾大哥,保护大哥。邻居老师同学都说这小哥俩感情真好,父母也非常欣慰。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个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哥的腿也一点点的好起来,终于可以不用拐棍了,只是,瘸腿却是避免不了的了。
他不能还大哥一个健全的身体,他能做的,只有在物质上尽自己一切可能弥补。大哥准备结婚了,他怂恿父母把为自己赞的学费都给大哥买了婚房,又把自己勤工俭学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五千三百块一文不剩地拿了出来,甚至从女朋友周玲珑那里借了钱一并汇给大哥。眼看着大哥结婚生子,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他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他劝说着自己,忘掉那段悲惨的往事吧,往前看,往前走。但有些事真不是一己之力能掌控的,偶尔地,李伟涛还会听到那声巨响,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那个杂乱无章的傍晚,一颗心陷落在冰窖里。
李唯涛缩了缩身子,身子冻住了,泪腺也冻住了,想流泪却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