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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辨真心

牛郎与织女,何其恩爱的一对小儿女。

要怪只怪天上那条银河太过残忍,于是活生生隔断一对爱侣。

所以每年七月七日他们相逢的时候,便是连人间,也要为其庆贺。

这便是世人所谓之的“七夕”,又称“乞巧节”。

每年的七夕节来临之时,殷国举国上下的女儿们,莫不在这日沐浴更衣,盛装打扮,更求晚上乞巧之时,可心想事成。

所以不论是民间,还是宫廷内苑,七月七日的晚上,无不彩灯高照,处处可闻莺声燕语环佩丁冬之音,真真热闹万分。

今年的七夕,同样如此。

暮色才刚刚低垂而已,皇宫内苑早已彩灯高照,一派喜庆之色,匆忙往来的宫婢穿梭其中,正在为等会儿即将开始的晚宴做准备。

只是她们做事便做事罢了,却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是也难怪她们会如此,要知道自从数日前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当事人永昌公主狄云姜、二公主宇文临霜以及二驸马司徒清文便成了宫中诸人闲磕牙的中心,再加上今天晚上,按照惯例这三人都会出现在皇宫内,故此也难怪她们掩饰不住心中准备看好戏的激动之情了。

所以,她们凑到一起便会将今天晚上可能会发生的情形一一演练个遍——

“照我说,二公主那个脾气,保不准看到永昌公主后,再一个嘴巴甩过去,啧啧,话说二公主那次巴掌甩得够狠,永昌公主的脸都肿起来了!”有人如是说。

“那可不一定,永昌公主可不在意这事,她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她,何况她上次吃了亏,这次还不趁机捞回来?”有人可不认为二公主还能再占便宜。

“都要出嫁的人了,还闹这档子事儿,照我说,稍有羞愧之心的人就该躲起来,闭门谢客才对,怎么还好意思朝皇宫里来,让众人都看看她做的丑事不成?”有人鄙夷无比地哼了一声。

“得了,别乱说话,小心被人听到,拔了你舌头!”有人东张西望,生怕惹祸上身。

“我怕什么,我……”那人还不依不饶。

“公主!”之前东张西望的那人突然开口行礼。

刚才还说不怕的宫婢顿时被吓了一跳,身不由己地跪拜了下去,悄悄抬头张望,“公主……”

哪里来的公主?

出声吓她的婢子顿时哈哈大笑,“还说自己不怕,这不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那宫婢顿时恼羞成怒,“你这小蹄子,有胆子就不要跑,看我拿到你怎么教训你!”

“我偏要跑,哈哈!”自觉捉弄人成功的宫婢慌忙躲闪,只是这么一跑,却刚好撞到别人,她的鼻子都要被撞扁了,只是这么一抬头,就觉得眼前珠环翠绕的,分明是位熟人——

“公主!”她下意识扑通朝地下一跪。

后面追她而来的宫婢见状吃了一惊,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她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只是跟着下意识跪了下去,“公主……”

云姜淡淡瞥她们一眼,随即自顾自地走开了,跟在她身后的红棉连忙快步跟了过去。

等她走后,那两个宫婢一边拭汗一边起身,互相抱怨,又不免惴惴,“你说,刚才她有没有听到我们所说的话?”

“应该没有吧?”另一个不太确定地开口,“如果听到了,哪能就这么让我们轻松过关?”

说得也是。

于是她们两个朝永昌公主走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忙不迭地散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至于云姜是否听到刚才她们所说的话——

“公主,你为什么不教训她们!”红棉很是不解。

“教训她们有用吗?”云姜轻描淡写,“若是我大发脾气,这般失态,岂不正让那准备看我热闹的人笑话?”

“哦。”红棉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了。

云姜团扇半遮面,眸子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黯了一下,但是随即她的双眸便又再度恢复了澄静无波的状态。

她在等。

她需要忍耐。

这个牢笼,她很快就可以冲破了。

言德会来接她,到时候,她就不需要再听这些话了。

言德……

他会来接她的。

宴已开,酒已饮,曲已起。

星河绚烂,其间最令得人间瞩目的,是那最亮的两颗。

一年一逢,一期一会。

葡萄架下,有人悄悄隐藏,预备偷听那从天上传来的缠绵情话。

七色彩线所串起的针在星光下微微闪光,被悬在为星子沐浴的花架下。

帝女们凑在一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不知道说到了哪里,突然便掩起了红唇,露出羞涩的笑容。

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云姜微微嘲讽地挑起红唇,不为所动,依旧在那里自斟自酌,只是这次她喝得很慢,红棉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毕竟……上次便是如此这般,被人陷害不是吗?

一盏玉杯突然送到她面前,有人笑笑开口:“不如,我们落单的两位喝一杯吧?”

云姜抬眸看去,只见卓卓立在她案前,正拿着酒杯对她微笑,“你要喝酒?”

“都快要出嫁的人了,难道不可以喝吗?”卓卓浅笑,毫不斯文地一脚跨过她面前低案,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听说,你要同霖月一起嫁到戚国?”想到宫中近日热门话题之二,云姜忍不住想要问她。

“可不是,买一送一,我就是被送出去的那个。”卓卓毫不在意,“倒是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别人!”

“自身难保?”云姜似笑非笑,“怎么个难保法?”

“没什么,”卓卓耸肩,“对了,你男人呢?你现在都这般焦头烂额了,怎么也不见他伸一把援手,难道我之前听说的你们之间的事情是假的?”

云姜不知为何,听到她说“你男人”三个字的时候,心下居然微微一荡,涌出淡淡甜蜜羞涩之感,面上却还要撑出不在意的表情,“你的小道消息还真多!”

“不是我小道消息多,是惠妃比较多,”卓卓似有意似无意,“她知道霖月姐姐要跟我一起嫁到戚国去,只怕快要气疯了,不过父皇跟皇后都同意了,她也没有办法。”

说到“她也没有办法”之时,卓卓特意地咬了重音,随即对云姜笑了一笑。

云姜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原来是她。”

卓卓淡淡一笑,抬高手中的杯子对她举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又问她:“你不做点什么?”

“似乎不用我做什么吧?”云姜玩味地看着卓卓,“卓卓你如此聪慧,嫁到戚国去,可想而知,霖月绝不是你的对手,这样一来,也不用我出手,就为了你母亲晔妃,我想你也会拼尽全力对付所有敢犯你的人,惠妃何足惧怕?至于我,只需闲闲袖手,便可看得一出好戏。”

“呵,”卓卓掩袖轻笑,“是不是你要嫁人了,所以心也就跟着软了,若是以前,谁这样对你,必然有她好受的,怎么如今你会这样,莫不是你无暇顾及这些事了?”卓卓的目光很是犀利,“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切莫相信男人,你以前不信,为何如今偏要信了,就算如今他不是骗你,但是……有时候,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骗你,或是明知道在骗你,也不得不为之。”

她似乎话里有话,云姜居然一时猜不出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勉强笑了一笑,对她举了下杯。

卓卓是让她不要相信言德的话吗?

可是为什么?

她以前不是很注意卓卓,但是如今,面对这个聪慧逼人的少女,她却在心底升起隐隐害怕的感觉。

因为,她相信她所说的话。

可是……言德怎么会欺骗她?

不,不会的,言德所说的话,都是可以相信的!

绝对绝对可以相信!

只是……

她以为她可以相信,却没想到,上天很快地,就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若是早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必不会让言德离去。

若是早知,她必告诉言德,她也是他的。

将这情意交代清楚,让他,心满意足。

可是谁能料到……

息国四十三年,七月十四,息国大君慕言德于迎亲途中,遭宿敌胭国所遣之死士徂击,卒于途中,时年二十六岁。

息国太后震怒,两日内查明真相,随即火速发兵胭国,扬言要以一月为限,踏平胭国国土,将息国帅旗直插胭国皇城之上。

这边兵荒马乱暂且不提,殷国那边,七月二十日,永昌公主毅然遵守与息国大君生前之约,启程息国,行大婚之礼。

因这一举动,两国百姓莫不赞叹有加,称其重诺守信,而永昌公主之前的风流骂名,在短短时间内,便已不再为人所提起,更令得一些风流文士,自诩之前唐突佳人,纷纷写文撰诗,称颂其人。

而永昌公主动身前往息国之日,百姓更自发组织送行,送行队伍长达数里,直至永昌公主凤辇离去许久之后,百姓才逐渐散去。

更漏响,窗影斑驳。

驿馆灯火只剩下了三两盏,偶尔有马灯在院外出现,那是巡夜的兵士经过。

空气沉闷,隐隐压着雷声,似乎,是准备下雨了。

这般焦躁的夜,怎能入睡?

窗子半敞着,可是却没有一丝风,云姜手中拈着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风,可是汗意却还是涔涔的,让人好不难受。

红棉流纨她们已经退下去了,所以这房间内,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就着灯光,闷闷地想着心事。

今夜没有星子,隔着窗口看出去,只看得见大片压来的乌云,沉沉的,仿佛想要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天地似的。

最后一晚——

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将成为言德的妻。

名正言顺的妻。

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前殷国的公主,而是息国大君的妻。

犹记得那日,她乍然得到言德的死讯之后,整个人几乎都垮掉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后,第二天备车径直入宫,求皇帝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嫁至息国。

有人说她重诺守信,可是她知道她不是,她只是希望,在言德生活过的地方生活。

他答应过她,会带她走。

他说过会来娶她。

可是他没有。

既然这样,她就亲自过去,嫁给他……

“公主,夜已经很深了,你还不休息?”房门轻轻响了一下,随即红棉揉着眼睛便走了进来。

“再等一会儿。”云姜摇了摇头,神色淡淡的,“好热。”

“那也得睡觉啊,明日就要行礼了,现在还不睡,明天会没有精神的。”红棉倒了盏茶给她,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帮她打风。

“你别管我了,自己去睡吧。”云姜对她笑了一笑。

红棉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后摇了摇头,“没关系,婢子不困。”

云姜看着房间内的灯,过了片刻突然问她:“红棉,之前言德给我用寒丹明珠做的那铃儿呢?被你收在哪里了?你不会没有带来吧?”

“我带着呢,公主现在想要?婢子这就帮你找出来。”红棉放下扇子,出了房间,到置物房去找那东西去了。

片刻,红棉拿着一个锦盒匆匆赶了回来,看到她笑了笑,“还好婢子知道公主你一定会要这东西,所以特意把它给收起来了。”

云姜看她一眼,“好丫头,知道我想要什么。”

红棉被她一夸,脸都有些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打开那锦盒,把那东西拿了出来,只是轻轻碰撞而已,那寒丹明珠便已发出悦耳之音,红棉拿着它四下打量,“放在哪里?”

“悬在窗口吧。”云姜看着那寒丹明珠,声音低低的。

若是……若是还能回到以前……

红棉搬了张凳子过去,随即踩了上去,要把那明珠铃挂在窗口,只是也不知道是她手滑还是怎的,她一时脱手,那串明珠铃顿时“啪”的一声掉在了窗外,云姜脸色一变,顿时站起身来。

红棉大吃一惊,立即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到房外,将那明珠铃捡起来,只是……只是那明珠铃因为刚才那一摔,有一串珠子居然脱了线,这般夜里,也不知道珠子都溅到哪里去了,她畏畏缩缩地回到房间内,突然就地一跪,两手把那明珠铃捧起呈到云姜面前,眼泪都开始在眼睛内打转了,“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云姜一只手抓着那纨扇,半晌都没有动。

红棉频频叩头,“公主恕罪!”

她用的力气太大,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就在她又一次叩下去的时候,云姜手中纨扇一扬,挡在了她额头上。

“公主……”红棉的眼泪不停地朝下掉,“婢子知道这东西是先生给你做的,婢子……”

她放声大哭,云姜万分头痛,“好了,别哭了。”

“公主……”红棉含泪抬头,“公主请责罚婢子吧。”

云姜放下手中的纨扇,接过她手中的那明珠铃,细细看了一眼,倦倦地挥了下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公主……”她越是这样,红棉越是紧张。

“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所以……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云姜抬头看着她,认真地又说了一遍。

红棉咬着唇站起身来,犹豫半晌,终于含泪退了下去。

房间内,顿时又只剩下她一人。

云姜将那明珠铃拿起来轻轻晃了一下,明珠相击时,顿时发出一阵悦耳之音,她怔了片刻后,突然叹了口气,随即将放在一旁的那锦盒拿了过来,把那明珠铃小心翼翼地收在里面。

锦盒关闭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仿佛也一并,被关在了里面。

有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她是多么俗气,她偏偏曾想过要朝朝暮暮,与君相依。

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好的东西,总是不得长久。

正如这铃。

正如言德所给她的那片情意。

虽然……虽然她已经努力说服自己,正在逐步接受这个事实,接受言德已经离开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她还是忍不住,觉得万分悲伤?

夜色寂寂,驿馆深处,压抑着三两声哽咽。

世人嗟叹,最苦,不过长牵念。

锦旗招展,猎猎迎风。

昨夜一场暴雨,洗净连日来的烟尘燥热,如今打眼看去,只见满目绿意,令人神清气爽,好不痛快。

迎亲队伍绵延数里,直达城外,红色喜毡自城内铺展开来,同那队伍一样长,一直延伸到城外,直到刚刚好,落在那殷国送亲队伍的脚下。

不过数里远的距离,却仿佛比之前那些天自殷国赶路到息国的距离更要远似的。

凤辇之内,云姜两手紧紧握在一起,万分紧张。

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不需要紧张,可是事到临头,她却不知道为何会紧张起来。

从大清早起来开始,便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换上吉服,梳起发髻,戴上凤冠。

菱花镜内,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有过一瞬间的怔忡,若是言德得见的话……

心口顿时微微一阵绞痛。

坐在这凤辇之内,沿途百姓喧哗一一入耳,似乎……煞是热闹。

可是,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她今日只需要……做个安安分分的新娘子,与言德,完成他们约定的盟誓。

她嫁他,成为他的妻。

言德……

言德……

“停——”司礼官的声音在凤辇外长长地响了起来。

云姜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驾到——大君驾到——”司礼官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大君?

云姜的心忍不住狂跳了起来,他说……大君?

凤辇外的红色喜纱突然被人撩了起来,遮面的红盖下,有一双金丝银线织就的凤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双靴子的主人已经毫不客气地一手揭下了她头上的喜帕,看了两眼之后,点头开口:“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难怪言德为你情癜如斯!”

云姜诧异抬眸,正正好对上此人的视线,忍不住心下为之一震。

息国的那位铁血皇后明凤至,必是她了!

因为尚无新君即位,是以她依旧是息国唯一的皇后。

此时看来,她不过年约四十岁上下,生就一张朗朗容貌,可想而知年轻时必然也拥有皎皎若明月之美,双鬓微霜,发髻高挽,插一支八宝如意凤钗,除此之外,再无半分累赘打扮。

只是此刻她神色微凛,手中……抱着灵牌,分明就是言德的……

云姜心下一凛,下意识咬了下唇。

“公主,”皇后淡淡看她,声音微微压低,“我儿已殁,你嫁来,等于是守活寡,这样,你还要嫁吗?”

“言德说过,一月之后,必来娶我,既然他不来,那么,我便亲自上门嫁他。”云姜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她的问题。

“你嫁入我息国,自此之后,便与殷国再无关系,等于没有娘家撑腰,你不怕我虐待你?”皇后又问她。

“你是言德的母亲,他爱我懂我,我想他的母亲,也不会故意为难我。”云姜迎上她的目光,丝毫不曾躲闪。

“我听说,你的风评不太好。”皇后似乎话里有话。

“我以清白之身,托付言德,我不觉得,我德行有亏。”云姜傲然抬起了下巴。

“果真?”皇后看一眼手中的牌位,玩味地勾起唇角,“看来今天便是要你抱着这块木头,你也是非嫁不可喽?”

“请皇后成全云姜!”她毫不犹豫地开口。

皇后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眸中泄露出几许淡淡的玩味与评估,直到她终于觉得满意了,这才将手中牌位交给她,随即挑眉,“好!好一位公主!”

她转身上了一旁的皇后凤辇,司礼官顿时拉长了声音再度开口:“起驾回宫——恭请永昌公主入宫——”

凤辇再度被人抬起,轻纱落下,遮掩住云姜的满腹心思。

紧抱着怀中的牌位,云姜遮掩在红色喜盖下的唇角淡淡地抿了一抿。

仿佛这样……真的将他抱住了一般。

即便只是一块毫无知觉的木头,却还是让她觉得,他是她的。

所以,她不会丢开。

永远也不会丢开了!

即便宫中岁月寂寂如斯,可是她至少,还曾拥有回忆……

宫中大婚,礼数最多。

云姜心平气和地任由司礼女官牵着她,将那礼节一一演遍。

站好,跪下,折腾了无数遍。

茶也敬了无数杯,却不知道都敬给了谁,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便是想看,也看不太清楚。

只隐约嗅到极清极淡的檀香味,很像……以前言德身上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

云姜一时恍惚,随即就觉得司礼女官再一次搀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随即带着她走到另一端跪了下来,那女官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该给皇后娘娘行礼了。”

云姜轻轻颔首,随即抱着手中的牌位,盈盈拜了下去。

言德,行过这礼,我便是你的妻——

她恭恭敬敬,只觉得这一生,从没有一刻,认真更胜过此时。

前尘往事,一幕幕,自脑海中一一滑过。

她曾放纵任性,也曾随心所欲,只因为,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没有机会,可以在正常的环境下,得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幼女时期,国土倾颓,虽是内部混乱,却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疼爱她的父皇离奇死亡,宠爱她的母亲被人带走之后,便没有再回来。

其他兄长弟妹,除她之外,无一幸免。

而她,只因为这张肖似母亲的脸,得以苟活残喘。

她恨那个如今成为殷国皇帝的男人,可是那又能怎样?她无能为力。

便是他死了,又能怎样,殷国将会何去何从?

父皇的天下,谁来承继?

何况,纵然那个男人不是个好男人,可是,他却还不失为一个好君王,所以……她除了糟蹋自己,别无他法。

她不想要让他对她充满欲望,也不想……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自己所憎恶的人,去满足他思念她母亲的那颗心。

那会让她恶心……

所以,她终于选择了言德,选择了那个……永远只会默默对她好的人,选择那个做了对她好的事情,却只会看着她的笑容而微笑的男人……

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借口吧?

她选择他,不是为了他的丑,也不是为了羞辱那个想占有她的男人,而只是因为,她爱上言德看她的眼神。

那样认真,那样满足,那样小心翼翼。

那会让她觉得,她,是被他所宠爱的。

息国皇城,惠安宫。

言德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整个宫中,都溢着那种极清极淡的檀香味,似有若无,断断续续。

云姜蒙着喜帕坐得久了,渐渐觉得双腿微麻,微一转念,她听得宫殿内寂寂无人,于是伸手便将那喜帕揭了开来。

入目所及,便是那桌上一对燃着的龙凤红烛。

呈祥,呈祥。

看一眼喜帕上的金龙逐凤,云姜唇角一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随即眼神微微黯了一黯。

桌上有酒有杯,按照风俗,本该新婚夫妇同饮交杯,只是此刻,她与谁同饮?

将那喜帕放下,她走过去坐在那桌旁,斟了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她亲口饮下。

仿佛这般,便是同言德喝过交杯之酒般……

脚步声起,似是有人靠近,她一手犹拿着酒杯,下意识回头看去。

珠帘曳动,发出清脆悦耳之音,居然是寒丹明珠所造。

香风细细,满室烛光之下,那人凤冠金衣,雍容华贵,赫然正是息国的皇后,言德的生母,明凤至。

云姜微微挑眉,有些疑惑,随即上前行礼,微微一停,喊了一声:“母后。”

“嫁入我息国,我自然便是你的母后,不用觉得别扭或者不好意思。”息国皇后看她一眼,“一人独斟独酌,不觉遗憾吗?”

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云姜摇头,“不。”

“就那么喜欢我儿?”息国皇后似笑非笑,“纵然他不在了,也要嫁入我息国。”

“言德答应我的事情,几乎都会办到,除了这一次……”云姜微微咬唇,“而我,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你可曾想过,你如今嫁入我息国,将面对的是何种漫长岁月?我听我儿曾说过,云姜你纵情任性,不爱受拘束,可是嫁到我息国来,就得按我息国宫中规矩生活,你……可还愿意?”皇后挑眉,依旧步步紧逼。

“我纵情任性,有我的苦衷,可是如今我已是言德的正妻,怎会继续如此?”云姜与她对视,肃容正色,“我不知道母后你认为我是何种人,但是云姜我保证,自今日起,我会循规蹈矩,绝不会如以前那般——言德自殷国离去回息国时,我便发誓等他来娶我,到时候不论以前我是怎样,以后都不会是那样,虽然言德并未守约前来,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此事!”

皇后动容,“那我可以理解为——你爱他吗?”

云姜微微迟疑,可是随即便慎重地点了点头,“是,我爱他!我……爱着言德。”

她曾以为,那不是爱。

那只是习惯。

可是直到失去之后,她才明白,原来,那已经是在爱了。

爱这个男人肯毫无条件地爱着她,肯全身心地信赖她。

虽然有点晚了,可是……她还是想说,她……爱上他了。

息国皇后微笑起来,“原来你爱他……如此,我可放心了。云姜,哀家送你一份大礼好不好?”

云姜看着她依旧美丽的脸庞,疑惑地挑起了眉。

息国皇后明凤至抿唇一笑,随即举手,两手相击,“啪啪”两声脆响之后,宫殿门外,突然多出来一排内侍,他们左右分开,守在那宫殿门口,随即就见有一个人影,从他们身后闪身走了出来。

宫殿内烛光融融,云姜一时惊诧,死死盯住了那个……似乎熟悉的身影。

那个男人……走得很慢。

烛光之下,只见他长身玉立,走起路时,带着说不出的飘逸从容,虽然他容貌略为逊色,可是……可是……

云姜喜极而泣,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中,“言德!”

居然是他!

居然是他!

言德紧紧拥她入怀,轻吻悄悄落在她的发上。

息国皇后微笑,似乎对自己导演的这一出戏甚为满意,“言德,如今你帮我找到借口出兵胭国,我便放你离去,至于这位‘大君’新妃,你若喜欢,可一并带走……”

“多谢!”言德依旧紧紧拥着云姜,神色不冷不淡,行了个礼。

皇后的眼神微微黯了一黯然,随即带人离去,临去之时,却又再度朝他看去。

言德别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皇后微一咬唇,却又勉强地笑了一笑,随即便离开了。

这样……也好。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若他实在不想为皇权所累,这般离去,也好……也好……

言德轻抚云姜的发,待她身体的微颤渐渐消失后,才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满堂烛光之下,她一身喜服,艳光逼人,虽然眉目之间微有泪意,却若红莲含露,让人越发移不开眼睛。

“言德。”她轻喃他的名字,随即勾上他的颈子,拉低他,在他额上留下一吻。

“言德。”红唇微移,这次吻上他的鼻尖。

“言德。”轻喃消失在他的唇齿之间。

她贪婪地一再亲吻,乐此不疲,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游戏,用柔软灵活的舌头勾勒他嘴唇的弧度。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吗?”言德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问她。

“不想知道——”她摇头,咬了下他的唇,“虽然……我从你刚才与你母后所说的话里,大致猜出来你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言德仔细看她的眼睛,末了微微一叹,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

她懂。

她一切都懂。

懂得他作为息国大君的责任,也懂得他的无奈,所以她什么都不问他,只沉浸在还能够重逢的喜悦里。

“言德。”察觉到他在叹气,她紧紧勾住他的颈子,在他耳边低语,“可知为何我以往是那副模样?”

“我知道。”他吻过她耳侧秀发,“你那一夜已经告诉过我了。”

“所以我也知道,你为何会‘死而复生’,”她悄悄勾住他的衣带,宫殿之内,烛光之下,纤指仿佛如玉雕成一般,“身在皇宫,几多不易。”

身在皇宫,几多不易——

话虽简单,其中之意,却深长怅远。

言德拂开她额前碎发,看着她如水明眸,轻声问她:“既然不易……你与我,离了这牢笼如何?”

“去哪里?”她明眸流动,若星灿灿。

“哪里都好——”言德略一沉吟,“桂子园中落,天香云外飘,你与我……去湖西赏桂可好?”

“傻子,”云姜想笑,不知道为何却又觉得想哭,“现在哪里有桂花?”

“慢慢走,慢慢玩,等到了湖西,自然就能看到桂花了。”言德温柔地看着她,“公主……云姜,你与我去赏桂可好?”

离了这牢笼,离了这皇权,随便他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云姜重重点头,倚靠在他胸前,千言万语,只化得一个字——“好。”

曾许诺,若他归来,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而今,他归来,只愿与她携手离开牢笼,一览天下那大好风光。

怎不应允?

言德,此生余下的岁月,云姜愿与你携手,相伴,相偎。

再不离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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