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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唯见秋月白(宫系列)(未稚)

楔子

冷月无声,青裳照水。

官袍银绶的男子扶着宫墙轻喘口气,越发觉得脚步不稳。只怪他一时大意,万万没有料到那位楼兰王的宠姬竟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将媚香点在灯笼里。待他察觉到异样时已经有少许香气入腹,虽不足以使他丧失理智,却也令四肢乏力,空有一身功夫却使不得。

幸而他放出了报信的“雏庚鸟”,一炷香时间之内应该就会有人来救他。

“一、二、三、四……”

耳边传来女子数数的声音,他顿时紧了心弦,这才发现自己绕到一座寝宫的窗前,室内点着微薄的烛火,不够明亮,隐约只见伊人单薄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一头青丝披散,她似乎无所事事,正一颗一颗地捡起石子穿起来,穿完整了又扯断,继续穿……

这里似乎是东宫太子府?男子正欲细想,忽闻纷杂的脚步声往这边靠近,伴着细小的谈话声——

“你可曾见过焉耆国的使者?”

“是今日在大殿上抚琴引来百鸟的那个年轻人?怎么了?”

“哼,他竟敢调戏殷姬娘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调戏殷姬?男子冷笑,真是恶人先告状。但他来不及考虑更多,便在人潮涌来的那瞬翻身躲进了那扇窗户。

“呀——”

短促的惊呼声被他封住,“请不要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女子顺从地点了点头,一双浓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她很年轻,看上去也很乖巧,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尽管她心里打着别的主意:她原本可以喊出来,但这个人在危急关头也不忘了礼数,对她用了“请”字,让她直觉认为他并非奸恶之徒。何况依她的性子也不想为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男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被镂空的木质屏风围起的隔间里,当他不经意间通过镂花的孔隙看清寝宫内的画面时皱紧了眉——便在重叠的藕色纱幔里,正有两道****纠缠的身影,交颈吟欢,且是两个男人。

真是——荒唐——

他惊异地转身看向身边的女子,她一脸平淡地解释道:“其中一个是我夫君,还有一个是我的陪读书倌。”她伸手抚上腕间的石链,“喀”,再度扯断绳线,石子如珠滚落在地。而她笑意宛然,“是不是很无聊?没关系,我们可以穿石子玩,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原来她这古怪的行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她的夫君,竟是宁愿与一个男人交欢也不碰她……那瞬,男子几乎是怀着一种悲悯的心态,可笑,这样的风气,这样的国家,注定要亡!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问?”

“我想知道。”

“可我不想告诉你,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女子不在意地笑笑,岔开话题,“听你的口气不像是楼兰本地人,哦,据说今晚父王设宴请了焉耆国的使者……”据说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漂亮男子,一曲宫商引来百鸟和。她似乎想起什么,“那么,你还会回来吗?”

“……会。”不轻易许下的承诺,因这短暂的迟疑而凿凿有力。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女子莞尔,而后凝视他的眼睛,“请你也忘记今晚的一切吧。”

离得这样近,男子却越发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望见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像沉沉的黑匣子,不留一丝透光的缝隙,或许原本也有绚丽的蝴蝶躯体和光怪陆离的翅膀,但统统关在黑匣子里面了。这样执迷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他渐渐像是着了魔,茫然点头,“我不会记得……不会记得今晚……不会记得……你……”

女子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偏过头,轻巧一笑,“我叫珑染。”

但是——请你一定不要记得。

史载:楼兰鸢帝爱妃秋姬,闺名蘅秋,本颐安王朝承桓帝之幺女。原嘉廿六年,秋奉旨和亲,至楼兰国受封太子妃,因其性善不妒忌,多所推进,故久见爱待。及鸢帝少年统业,秋助治军国,甚有补益,实乃奇也。

第一章 漏断人初静

余花落尽,待到春末已小有些暑意滋衍。

东宫太子府,珍珠链卷明霞满。早有一两只青蝉迫不及待要吊吊嗓子,便倚着树身唱起来,“吱,吱……”极细弱的腔音,几度似要歇止了,但到底没有。

“太子妃!太子妃!”

一路跌跌小跑,槿戈总算在凤竹苑里寻到太子妃的身影,“快回毓琉斋去,椿姬和菱姬一同来了!”这丫鬟说话疾,手脚也不停歇,方打了照面便直接取了花钿往太子妃的发髻里戴,“她们这次来定是为了柳媚儿被处刖刑的事,希图从您嘴里套话呢,这些人总将别人的不幸当热闹看……”

槿戈旁若无人地说着,也不管对方听进去了没有,而她口中的“太子妃”——如今偎在竹簟里半打瞌睡的披发女子,闻言只蹑手将喝酒的小银杯藏进袖子里,才想抬头说句话,那钝重的金步摇重又迫得她垂下颈子,致使整个人看上去靡靡的,带着几分病气。

“槿戈,”太子妃迟疑道,“我还是不去比较好吧,你知道我嘴巴笨拙,上次念错了一个字还被菱姬笑话好久。”她也不是抱怨,似乎天生就端不起来架子,“槿戈你既伶俐,又能识眼色,你若当这太子妃定是比我合适百倍。”

这话若是给别的丫鬟听见必要吓得磕头保身了,但槿戈只当是玩笑话,相比于楼兰女子的凌厉飒爽,这位从中原嫁来的太子妃便更显得极为怯懦且不善言辞,偏偏金鸢太子却对她格外倾心,因而宫中传言——那些姬妾中唯有她一人真正被太子临幸过。

“可奴婢穷极心思也只是个丫鬟,反是中原那句老话说得在理——天怜憨人!”槿戈别有用心道,“太子殿下对您却是真的好。别看椿姬菱姬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殿下连她们的手指头都不乐意碰一下!嘻,难怪柳媚儿她不甘寂寞——”

“住嘴!”太子妃惊呼出声,“殿下专注于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他是未来的帝王,做事岂会没有分寸?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她抚着胸口直喘气,遂又叹息着幽幽道,“我这‘太子妃’也不过是一时得宠,又怎知哪日会遭冷落,自然要少结仇怨为好。”

“太子妃的苦衷奴婢能明白。”槿戈讨巧应声,心想即便你现在忍气吞声,等到别人呼风唤雨时未必就会留你一条后路!

“明白就好。”太子妃宽心一笑,这才记起——“就顾着同你说话了,我的衣裳还搁在南屋里头,你去帮我拿来。”

槿戈得令离开,太子妃便继续闲坐着发呆,正值落日熔金,槐阴筛入帘栊也不枉是灼灼的丽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蓝蜻蜓,轻佻的翅膀倒有几分娉婷之态,伊人手执团扇一扑,那蜻蜓便跌落入怀,两叠翅膀偏巧夹在长裙的皱褶里,恰似绣上的一团锦纹。

蓝蜻蜓本是楼兰圣灵,族人谓之“渡娘”,传说能将生者思念寄托给泉下逝者。

“媚儿,今生苦果皆是前世造化,莫怪太子殿下无情……”

兴许她并非第一个发现柳媚儿与那殿前侍卫的不德之恋,彼时那媚眼如丝的女子竟出奇的平静,冷风里半褪的衣裳,将原先一把矜贵的嗓音都酿成了困苦和遗恨:“耐得住寂寞,方能守得住繁华。可我终究是耐不住了……”

因为她们是宫里的女人,若没有缠藤攀墙的余力,便只剩巫云楚雨的痴想。

“竭吾诚心,偿汝冤债。”

双手合十,如似跪在神龛前最虔诚的信徒,随即拔下簪子在蜻蜓两翼各刺一字:珑,染。

珑染——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一个取代了蘅秋公主来和亲的冒牌太子妃。

她来楼兰,并名正言顺地陪在太子身侧——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三年前她途经天山,正好遇见那个企图自尽的公主,在听闻她的诉苦之后轻描淡写对她道:“既然你心有所属,那我替你和亲便是。”

她用摄魂术迷惑了那群陪嫁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皇宫。她心里清楚,除了和亲的公主本人,皇宫内绝不允许外族人出入——这是楼兰皇室的规矩,也因此免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其实也是别有用心的,之所以嫁给金鸢太子便是为了偿还一份恩情,只是经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她已不是从前的珑染,而太子也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仿佛对她的话有所感应,蓝蜻蜓扑棱了几下翅膀,朝东面竹林飞去。

“错了,该是往西面飞的!”珑染忙不迭地喊,情急之下竟紧追它而去,“快回来——”

竹林那端是交错蟠结的老树,珑染循着幽径越走越慢,也越发显得病恹恹,“铛”,发顶的凤凰金钗被枝桠绊落,她也欠力气去捡。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像个宫女,绿衣素面,文秀羸弱。

终于是在低矮的花丛间寻到了那只蓝蜓,珑染眉开眼笑,可算寻着了。

屏息凝气弯下腰来,方要伸手去捉它,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住——“何人?”

珑染惊得手一颤,蜻蜓闻声飞离,余下的人却在抬头瞬间愣在当场,“你……”她错愕地望着此刻捧书坐在树下的男子,恍惚间只觉得满园子盛香兜头扑脸而来,清洌得直扎入胸腔。

男子略微皱眉,但声音平淡:“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啊,抱歉,”珑染这才察觉自己正踩着他的衣角,忙移开脚退后几步,“我没留心这里会有人在,兴许是树枝挡了眼睛……我,我的眼力素来不大好……”她讷讷地解释,低头瞧见他衣服上清晰的泥脚印子,面色更加窘迫。

“太医院不是宫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男子起身道。他的声音并未见得有多冷峻——他是客气的,但那不经心的语调却已透出一种锋棱,一如他眼里丛生的灰色荆枝,无形中将人拒之千里。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这凤竹苑的那头竟连着太医院,珑染心中诧异,这人的容貌如此平凡,平凡到再多看几眼也无法将他记住,可这通身的气质,却配极了“风姿柳骨”一词,因他动于神而敛于形——必然是个不凡的人。

而对于有才能之辈她通常是抱着些畏忌心的,何况自己现下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免有些难堪,“打扰了,我这就走。”

“且慢,”男子突然唤住她,视线落在她毫无血气的脸上,出于医者本能道了句,“体热而肢寒,内理不调。青梅煮酒而饮,于卿气色多有补益。”这次却改用敬称,似乎也察觉到对方身份特殊,宫女岂有不自称“奴婢”的?

珑染欠了欠身,“多谢。”

伊人匆匆离去,不知有否将他的话听进心上。

“萱见太医——”远处有人焦急喊他,“快快快!皇后娘娘的心病又犯了!”

萱见收回视线,步态从容地往太医院走去,偶然在樨木花架下发现那只蓝蜻蜓的尸体,原本翩然的翅膀已经枯萎,残骸零丁显露两字:“珑染……”

他念,垂目若有所思。

寒蛩不住鸣,梨花催白露,一川夜光流渚。

珑染和衣坐在床沿,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红漆鹤颊的小木匣子,轻轻打开。匣子不算大,里面的东西却塞得满当。竹桃两支木簪,寸长的短笛,边角里颜色发旧的胭脂盒,还有毛羽不整的鹅绒毽子……皆是姑娘家常耍的小玩意,她细细地左看右看,终于“哧”的一声笑出来,“存了十几年,到底无甚变化。再多的也只是怀念罢了……”

正瞧得出神,忽听得外面守夜的宫人喊——“太子殿下驾到!”

珑染忙将木匣收拾起来,才一转身,那锦袍玉冠的男子已经进屋,带进一室烟火气。楼兰男子的手足偏长,且五官轮廓较于中原男人显得深邃了些,难免给人冷厉之感,这人的唇边却常挂着一抹收放自如的微笑,倒不会让人觉得他不易相处——便是当今太子,赫莲金鸢。

“殿下万福,”珑染恭敬地欠身行礼,一面朝帘外的少年书倌唤道,“伺候殿下更衣——”

却被金鸢扬袖打断:“你竟比我还心急?!”也不顾对方变尴尬的脸色,他若无其事地走至软榻前坐下,顺手将珑染拉到身前,“柳媚儿被赐刖刑砍去四肢,你心里可也骂我狠毒?”

“臣妾不敢。”

“哦——你当然不敢。”金鸢像是恍然了悟,笑着凑近她耳朵,“你是高兴还来不及吧?那天晚上你故意引我去骊双阁,便是让我看见柳媚儿和她的奸夫媾和的一幕,是吗?”他唇边的笑纹更深,满是讥讽的意欲,“柳媚儿是我母后的亲侄女,将来要与你争夺皇后之位的,我如今替你除掉最强劲的对手,你心里一定痛快极了吧?”

珑染泯然沉默,那场晚宴——便是东窗事发的当晚,柳媚儿因不耐喧闹中途离席,太子吃了些酒也不似平日清醒,趁机提议去骊双阁的本是椿姬,菱姬便在一旁跟着附和,而她自己其实预感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只是当时没有阻止而已。

相比于挽救一局残棋,她更不想得罪椿姬菱姬,起码在太子登基之前是万万不可的。菱姬的父亲是朝廷左大将军,这些年跟随太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遗孤,知书达理,德才兼备——纵然只是表面上的。

也正因为太子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会来找她这个形同虚设的太子妃兴师问罪。想来是因他处死柳媚儿一事被皇后训斥了,才在她身上寻找发泄的吧?

珑染淡淡想着,但脸上已是泫然,“臣妾在殿下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金鸢冷笑,“少跟我装可怜,你若不是想成为皇后,又岂会忍气吞声纵容我到现在?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会碰你!永远、永远都不可能——”

“殿下!”珑染神色骤变,竟直接拔出他随身的短刀,“臣妾自知在后宫无权无势,谨靠着殿下怜爱才存活至今,如今若是连殿下也不相信臣妾——”她凄然一笑,“噌”,刀刃割上自己手腕!

“你——”金鸢万没有料到她竟会寻死,尽管及时夺过她手里的短刀,她的手腕已不可避免被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鲜血如注。但金鸢眼里没有丝毫怜惜之色,他甚至是嫌恶的,“你以为这样做我就相信你了吗?”

珑染垂下眼眸,语气已然平静如水:“殿下,臣妾受伤了,难道殿下连个太医也不愿替臣妾请来吗?”

金鸢无动于衷,一双幽暗的眸子紧盯着她,分明是要在她脸上瞧出什么端倪。他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竟以死相逼,简直荒唐!不对,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别的目的——

“殿下,臣妾受伤了。”珑染低声重复了遍,脸上除了苍白,没有多余表情。

金鸢咬咬牙,蓦然一挥衣袖,“来人,宣太医!”

来的是萱见太医。

隔着流苏纱帐看清他的面容时珑染心中先是一惊,随之了然:这么晚了他竟还没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宫替皇后治心病才忙到现在吧?他们那边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而这萱见太医也并非简单的人物,他刚入宫不久便被提升为太医院提点,官居正五品。此人医术卓尔,与妃嫔之间的接触自然也多,且皇后每次犯心病都只找他,这当中的利害关系……无需明说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太子妃的伤口不浅,还需尽早包扎为好。”正想得出神时,便闻男子的声音从旁传来,不愠不火,倒显得有些唐突了。

珑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烦萱见太医了。”她撩开纱帐一角,递出受伤的左手。

萱见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纤细的一截手腕?骨节林立凸起,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还系着许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链,稍稍一动玎玲作响。

“臣原本有个妹子,也喜欢这类的坊间饰物。”萱见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处理伤口,一面不经意道,语气里似有一丝怀念。此时偌大寝宫内只余下他们两人,因萱见太医探病有个规矩——绝不能有旁人打扰,“她当初朝廷因选秀入了宫,可惜她没有太子妃这样的好福气。”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忙请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时触景伤怀,才——”

“哪里。”珑染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态度极是诚恳,眉间似隐着一丝悲痛,应当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颜道:“本宫身边难得有个愿意说话的人,萱见太医不必见外。”迟疑片刻,又问,“你的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萱见面色沉痛,“请太子妃忘记臣方才的无稽之言。”

珑染心里有数,但凡入宫的女子,若不能出人头地,下场便只有两种:要么戚戚然孤独终老,要么被人落井下石,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到……见他不愿多提,她也不便再问,只温声道:“本宫素来不会安慰人,只望萱见太医的妹妹来世不要再进皇宫了。”她叹了口气,“何苦来哉,满腔遗恨嫁给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个平凡人家。”

那一番话却隐约暗含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罢了。

萱见闻言似是惊讶,“恕臣冒昧一问,太子妃手上的伤……”

“本宫只怕为已去的事争执起来,那些个饶舌的丫头们传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话了。”珑染苦笑道。

萱见眸光略沉,“恕臣斗胆,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对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这种方式。”

珑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连太子都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般激烈的行径——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刚才确实是在演戏——故意割伤手腕,让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过是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太子罢了。她本是个极其被动的人,不想面对的人,不想应付的事,她通常只会选择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却一眼猜出她的心思。这个男子……看人极准,果然不简单。

“萱见太医言重了。”珑染面色尴尬,似是不愿承认。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传言所骗——”萱见微微倾身,低声在她耳边道,“太子殿下当真对太子妃宠爱有加?若是宠爱,又岂会连来寝宫都随身佩刀?”

“放肆!”珑染惊斥一声,只是脸上的惶恐却更加验证了对方的猜测,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认,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男子——这三年来第一个看懂她的悲哀与无奈、并直截了当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胆,却是坦坦荡荡的无畏,她反而……欣赏他。

何况——他既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有心寻究关于自己的事情,那么,自己是否也该适时表示一下?珑染心思百转,神情间早已不复先前的端严之态,甚至流露几分柔弱无助的味道,“殿下素来谨慎,而今朝中势力并非一心向着他,说是骊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不和,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番说辞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然则,是臣多心了。”萱见便也就此打住。

冗长的沉默,冥冥间各怀心思。

珑染侧过脸望着窗外出神,八角窗棂扶摇着稀薄的月色,晾画檐一层水意,那浮凸玲珑的镂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袅娜生姿,像是一种蛊惑。他的手轻托着她的腕,每个动作都温柔细致。忆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为他是个清冷淡漠的人,没想到他心里竟也藏着这般难言的伤痛……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天性。

珑染闭了闭眼,可如今自己却需要利用他的悲悯之心,将他收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为了太子,她必须这么做。她心里清楚:如今正值楼兰皇朝分崩离析之际,楼兰王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立二皇子金鸢为太子却始终不肯交予实权,也在无形中给了大皇子辄音——便是如今的骊王爷争权夺位的野心,竟连昔日一手将金鸢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后也倒戈支持骊王一方。

她来楼兰本是为了助太子登基称帝,可她在东宫一无势力二无靠山,连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极需一个帮手,而萱见——无论是以他的身份还是智谋,都是不二人选。她已经静观其变了三年,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便在她左右寻思的间隙,萱见已利落地将纱布缠了个结,又关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应注意调养,臣明日另开一副驱寒的药送来。”他将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谢……”珑染抚着手掌,欲言又止。

萱见起身收拾药箱,视线落到那柄团扇上,乍看空无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却见蔼蔼的绿意自反面透过来,渐次从中浮现红的花黄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颜色却都溜去了,唯余空白的底,一缕若有似无的木香。当真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足见其绣艺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这柄香扇是何人所赐?”萱见突然皱眉问道。

“是……”珑染心中一顿,似咽下了什么即将出口的话,重又说道,“是本宫向菱妹妹讨来的,不知萱见太医何出此言?”

萱见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却辅以不寻常的熏香,檀香过重,以至于熏香的气味并不甚明显。”转而却道,“臣听闻殿下与太子妃同寝三年之久,却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珑染错开他的视线,她早知道这扇面的熏香是用来阻孕的。但那双清润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无法坦然相视。

萱见却是点到即止,从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辞。”

“萱见太医!”珑染猝然疾唤。

“太子妃还有吩咐?”萱见驻步,却并未回头,无人发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却见伊人直接掀了莲帐出来,取过案上团扇,“这扇子原是柳媚儿送来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宫也不愿再苛责什么。方才之所以谎称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给人误会本宫与柳媚儿的关系。她……毕竟是个罪人,从前与她推心置腹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怪本宫遇人不淑吧。”她黯黯垂眸,平添几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宫已与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本宫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却不被他领情,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听萱见太医一番肺腑之言,心里才好过一些。”她犹豫了片刻,轻声诉道,“本宫已不愿再将萱见太医当作外人,萱见太医若不介意,以后可以多来毓琉斋陪本宫说说话。”

聪明如萱见,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拢自己为太子效力!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交代了句:“太子妃有伤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留给人无限遐想的余地。

萱见动身告辞,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那敛妆执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发呆,宽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弯处,袖口的锦纹累成墨绿的一叠,更将两截尺骨衬得苍白骇人。不够优雅,不够端庄——这个女子总能给人几分潦倒与洒脱的感觉。

偏是这般荏弱无依的病态,越能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等到萱见离开寝宫,珑染才放下衣袖,静静望着手里的团扇,“很抱歉,我又骗了你。”她的眼里浮动着异样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诚心。”

萱见翌日一早便来了毓琉斋。

彼时珑染正枕着窗槛小憩,一手拿团扇遮住额角的光线,惬意睒着眼。听人说发长压额会“倒霉”,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会把额发梳到发顶的髻子里,留一双眉细且长,但眉色鲜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工夫。她根本是懒得打理吧——相比于那些唇丰颊美的艳姬,她的容颜似乎还未盛开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抬头撞见那道身影,珑染手一缩便要收起团扇,转念却又泰然,“萱见太医定是从玉螓宫赶过来的,不知皇后玉体安好?”

萱见却道:“相比于皇后娘娘,臣更担心太子妃的情况。”换言之,他根本没去玉螓宫,“臣有一事不明缘由,特来向太子妃讨个答案。”

那声音依然平淡无味,但细听之下又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一种……按捺不发的愠意。

珑染沉默了下,继而展颜一笑,“萱见太医进来说话吧。”

遂将萱见引至偏阁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个宫婢,还未开口,对方便先开门见山道:“太子妃其实早就知道香扇有问题,是吗?”他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荡,竟也毫不畏惧地说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须一再对臣撒谎?那柄香扇,其实是椿姬赠与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将罪名转嫁于柳氏身上,是因为——”

他一字一顿:“一个死者,哪怕背负再多的罪名,也无人能追究其责任了。”

珑染平静地听他说完,竟是笑了,“本宫理应感激你的,因为你没有对旁人说起这件事。”她掀起眼帘,那双沉甸甸的黑眼睛依然不见一丝光泽和温度,像是濒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抛而彻底失去了最初的绚丽,“本宫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诉本宫真相,提醒本宫需提防身边的人,却被本宫欺骗,换做是本宫,也会觉得这世情薄、人情恶啊……”

“所以——太子妃觉得臣只是想借机献媚,才会说出真相的?”萱见自嘲道。

珑染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幽绵的,简直温存的眼神,“萱见太医,这里是皇宫,并不是热心人泛滥的街坊,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纵然是你——不也因为不相信我的说辞,才会在暗中查明真相的吗?”

她这次没有用“本宫”自称,仿佛因此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将从前不愿启齿的话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隐瞒,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少惹是非罢了。何况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并无伤害,我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戛然止住,抬了衣袖像是在揉眼里的砂,“抱歉,本宫失态了。”

“倘若太子妃并不想要孩子,臣建议另换一种方式。”萱见渐而缓和了语气,“那扇面的香气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体多少有些害处。”

珑染缄口不语。她岂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会有孩子。

萱见凝视她许久,从他的角度偏巧望见她浓黑的额发和迎风微颤的睫。是了,他理应相信她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们所有人还要温良可欺,她竭力掩饰这真相,仅仅是想保护自己不受流言所累,因为清楚知道没有人会在她身陷囹圄之后替她申辩——

是呵,这里是皇宫,春风得意时鸡犬升天、一朝失势后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记得,家母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若是不会善待别人,至少,要学会善待自己。”萱见神色清淡,却掩饰不住眼里缅怀的悲伤,“臣之所以愿意帮助太子妃,只是因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这后宫之争中,臣万分悔恨当初不该送她进宫,才会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见太子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宫知道。”珑染轻声打断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怜的姿态令他动了恻隐之心,才会愿意为她效力。有了他这样的心腹,骊王和皇后那边的动静便容易掌握了。

珑染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其实走了一步险棋,故意欺骗他——她需要的是一个心细如发、且绝对忠诚于她的帮手。昨晚的那些话,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说明他心思不够缜密,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却因此不愿替她办事了,说明他对她不够诚心,她不敢用这样的人;而最终她赢了——他只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寻她对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她最乐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平添几分惆怅,她到底是利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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