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仁王急急摆手，低声道：“金苏，这里不比江湖辽阔。锦衣卫奉命送我进京。此次过年，皇上祭天大典，要近支的王爵随驾。”
金苏道：“原来如此。王爷有何事吩咐晚辈，但说无妨。只怕晚辈才力不及，不能够相助王爷。”
宁仁王仰起头来，看着帐顶那盏未点亮的灯台，道：“我这回入应京，只怕是回不了松扬城了。只望从此往后，贵派如有余力，对我家人多加照拂。”
金苏默然。阿汐问道：“京里真有那么好玩？既是回不去了，为什么不将家人接入京去？一家人开开心心，岂不是好事？”
聂蒙儿轻咳两声，道：“皇帝此次想是明诏邀王爷相会。当不会羁留太甚。王爷不必太过挂怀。王爷嘱托，晚辈等自当尽心竭力。”
宁仁王轻舒一口气，笑道：“好些家里的亲戚，多年来也没见着。这次碰面我定要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金苏道：“王爷，请珍重。松扬群贤，当翘首望王爷南归。”宁仁王道：“十年绸缪，总不过一场空吧。金苏，我托云帆会转交的那两柄剑，你还带在身旁？闲山兄品评过的利器，由你们几人使用，那再合适不过了。”
阿汐道：“什么两柄剑？我只见过一柄。”金苏道：“眼下你先用着。时机到了，另一柄也给了你。”阿汐道：“可不许赖皮。”
宁仁王笑道：“见到你们，我心中也开阔许多。天不早了，我可没多少精神。你们三人去休息吧，明早拔营后再定行止如何？”聂蒙儿道：“一切听从王爷安排。”
三人是夜在大帐中休息。金苏盘腿打坐，心知虽有御前侍卫及禁军守卫，但荆忘生驱兽来攻，只怕这像模像样的营盘都作不得数。倒不是小看军卫，而是京里守备已长久未经战阵，眼下营中防务实不能应对群兽冲击。
阿汐却是倒头便睡，身子蜷成一团。聂蒙儿抱膝而坐，眼望帐顶出神，突然问道：“你的功夫，眼下还有几成。”金苏睁开眼道：“或有两三成吧。我太过依赖琉璃镜心了。自有小成来，便是以之催发各种功诀，修习上也是无往不利。师父教训几回，要我稳固根基。我只是贪图镜心的妙乐之处。眼下镜心已破，所习功夫全被打回原形。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聂蒙儿道：“我娘说，如果情势紧急，我们就去找安然师叔。他应在泰安一带，神龙隐现，却不知确实行踪。”
金苏闻言精神一振，道：“原来他也在山东。只不过他当年自己放逐了自己，眼下还肯帮我们么？”聂蒙儿道：“黄芩与袁莹的传人同去找他，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面子了。安然师叔还不肯相助，那也没有其他法子。”金苏道：“师叔说话倒还真不客气。不过，泰安所辖地面那么大，仅泰山一处，就不知从何找起。远水难救近火。咱们还是另想对策吧。”
金苏与聂蒙儿各怀心事，思及来日，颇觉艰难，及至天将欲晓，方才熄了灯烛，各自安睡。
阿汐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运起金苏传他的功法来，将帐中诸况收于眼底，轻手轻脚着好衣物，蹑足走到帐门边，右臂地门上一靠，倏忽闪身，已在帐外。那帐门在在身法抵靠之下，开闭快如闪电，只极轻微的一响，外面冷风不及透入帐内深处便被隔断。
阿汐深吸一口气，将匕首安在袖筒以内，避过巡更的小队军士，从西绕远来到了南门。
那南门正是先前金苏诸人入营之处，此时正是天光之前的暗黑之际，四下虽有雪光，也极为黯淡。营门处军士聚精会神，提防营外。阿汐摸到营栅边，脱掉外衣，缓缓从两根栅木间生生挤了出去。此时阿汐所用的，正是潜山诀。虽在运用六识、察势机变之处远不及金苏，但于缩骨易容、匿迹潜踪之处，已隐然高于同侪。
阿汐抽抽鼻子，循着若有似无的一丝气味，往东方摸了下去。当天边初阳放光之时，阿汐停下脚步，喊道：“大个子，你在不在？”二十步外一处隆起的雪地随声裂开，荆忘生缓缓起身，周遭雪粉受无形劲气激荡，无一毫留于荆忘生衣物之上。荆忘生道：“黄芩的弟子，个个胆子都这么大？你那两个同门让你一人来此，也忒托大了。”
阿汐道：“昨天我们三个人敌你一个，还因你大意留手，你才受伤而退。换我是你，我也不会服气。今天我一个人来，先战个痛快。”
荆忘生道：“我听说黄芩为人韬晦，却教出你这么个好战的弟子来。是不是他死了，没了人管束，你们这些小辈就真以为自己是英雄豪杰了。我昨日定下三日战约，你今日便来，是觉得我受伤未愈，有机可乘？”
阿汐道：“师父教我的道理，很多我不明白。只有一处，我记得清楚，‘不可轻战，不可私战‘。拿出你的刀来。你昨天的气势哪里去了？”
荆忘生眯着眼睛将阿汐打量了一回，喃喃道：“奇怪，却有几分像那人。”右手掣出刀来。一瞥间，见那刀身映出自己面容来，额上伤口虽已收痂，仍是触目惊心。心头不由火起，大喝一声：“接招吧。”
此战同去无第三人相扰。荆忘生一收刀法中的暴烈之势，立即显出“忘生刀法”中的高妙来。忘生刀直直一刀劈下，手眼身步，预留无数后着。阿汐识得厉害，只能退避。恰恰动意，敌人刀光一闪，已转切颈项。阿汐举臂一挡，通的一声闷响，忘生刀来势顿止。阿汐脸上一红，雪没足踝。荆忘生口中轻咦一声，似是颇为诧异，跟着回刀半尺，凝腕撩出。阿汐仍以右臂封格。荆忘生眼里煞气一现，并不变招。两人臂刀相撞，又是一声闷响，阿汐右臂袍袖尽碎，立足不稳，蹬蹬退出几步。
荆忘生怒道：“小子，你当真只带一柄匕首来和我相斗？却不是自己找死？”便在荆忘生说这两句话时，阿汐脸上瞬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闻言答道：“你一只眼花了，我岂能用剑与你相斗？”荆忘生道：“我原以为黄芩是多了不得的一号人物，恨无缘亲见。今日见你这等迂腐，于生死之际还这般做作。却不是自戕性命。不惜己命，那也可想见其余了。大侠黄芩，原也不过如此。”
阿汐道：“我师父是何等样人。还用在乎你这只大熊来品评么？”
荆忘生是天生的高大雄壮，加之脾性粗豪，听得阿汐此言，一股怒火从心里直烧上脸来。
阿汐左手横握匕首，右手五指张合，低下身体，便如蓄势扑食的小兽一般。荆忘生忍不住笑道：“似这般象形之术，也来放对？”蓦然眼前一暗，荆忘生拦刀相拒，全力防守，刃、锷、柄、环，俱有招式发出。招式一出，再无考虑，身形后退两尺，“蒙空”、“沧鸿”二式跟着递出。这两式快到了极处，瞬目前荆忘生身处所在立即被雪片般的刀芒覆盖。
阿汐便在刀芒中腾挪，竭力护住要害，但肩臂之上，仍有数处挂彩。荆忘生大喝一声，左手从右手的刀势中穿过，疾抓阿汐咽喉。阿汐被刀势圈住了，无处可避，只略往后一让，颈中已被荆忘生四指搭住。
便在此时，荆忘生手肘一凉，右手脱力，那忘生刀把握不住，刀上所蓄力道失了控制，斜飞出去，将阿汐背上带出一道半尺来长伤口来。
阿汐便随后路威胁消除的一刹那退开。这一退，也是象形的法门。但荆忘生手指既已触到了阿汐身体，岂能无功而返，左臂暴长斜挥处，指力陡发。只听一声轻响，阿汐前襟有如利刃削过，齐齐而落，显出胸前肌肤来，上有两道白印由浅转深，由白转红，转眼间血流不止。阿汐受此重创，呼吸虽然未乱，已是全处下风了。
荆忘生踏前一步，要结果这难缠的对手。似他这般身手，自是一动而全身相合。不知为何，一步跨出后，右边身子便没了知觉。荆忘生提起右臂来，只见肘后赫然钉着阿汐的那柄匕首。
荆忘生暴跳如雷，左手去拔匕首，不料刚伸到右肘边时，连着整条左臂也酥软了。若是撤回左手，气力又得回复。
荆忘生怒吼一声：“这是什么妖术！”左手如风，将身上布袍扯下长长的一条来，铁腕一抖，那布条卷住了匕首柄尾。急怒之下，也不如平时那么得心应手，布条回扯时，劲路使得不合，却将那匕首斜斜拉出，登时伤了臂上动脉。此时右臂仍是无力，加之荆忘生气浮心乱，伤处血如泉涌，竟是难以阻扼。
阿汐得了这一会空，快手在自己胸口伤处用了灵药。那伤药效验如神，用在因“忘生刀法”所致伤损处，三个呼吸间，便将血止住了。阿汐后背上的伤口纯为外伤，他体质大异常人，此时也自行止了血。
荆忘生将匕首就着初阳细看了一回，脸色回复如常，霎时又恨意滔天。当下吸一口气，就地盘坐。阿汐站在数丈外，似乎听到一阵极低沉的异响从荆忘生身上发出，身子不自禁抖了一抖。便在此时，远处一片树林摇动，弹出两个人影，卷地奔来。阿汐认得身形，来者正是金苏与聂蒙儿。两人来得甚是惶急，似在躲避什么物事。
阿汐叫道：“还打吗？”荆忘生道：“当然。还是对上你们三人才有意思。”话音虽然清楚，却比先前低回得多。
金苏与聂蒙儿来到近处，略显狼狈。金苏甩动右手，面有痛色。聂蒙儿头巾掉落，肩头袍布撕破，露出月白的中衣。
阿汐道：“大个儿，你驱使什么东西伤了我师兄他们？”荆忘生道：“那便是我的飞蝗了。”聂蒙儿道：“阿汐，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自个儿偷跑出来找荆忘生。”金苏道：“胆大不是坏事儿，可招惹了灵狩，那就不算好事。啊哟，还有一只，跑不掉。罪过罪过。鬼头蜂翅喙如刀，此身由来本蹊跷，小生送尔西天去，免受人间风霜老。”说话间，从袖子里拈出一只奇形怪状的虫儿来，果然是蜂翅长喙。金苏挽袖道：“阿汐，你拿了我的药盒，还不给我上点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