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至书敬问江南国主……”
澄心堂大殿,执事官正宣读着周朝使者带来的“诏书”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江南国主……”坐在宝座上的李璟听着这四个字,脸色为之一变。
李弘冀双目怒睁,盯着身边的周朝使者。他们的脸上写满傲慢和不屑。
半晌,李璟无奈地点点头示意执事官继续念下去。
“……兹睹来章,备形缛旨,叙此日传让之意,述向来高尚之心,仍以数载以来,交兵不息,备陈追悔之事,无非克责之辞,虽古者省咎责躬因灾致惧,亦无以过也,况君血气方刚,春秋鼎盛,为一方之英主,得百姓之欢心,岂可高谢君临,轻辞世务,于其慕希夷之道,孰皆怀康济之诚,且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昔之圣哲,所不能逃,苟盛德之日新,斯景福之弥远……”
随着诏书翻动,李弘冀的脸上青筋暴起,手指弯曲紧紧握成拳头。
“不要念了!”
他转身揪起面前使者的衣领,目呲欲裂。“凭什么?你们有什么理由干涉我们的朝政!”
一声质问引来了朝堂上一片附和之声
使者也不甘示弱,恶狠狠的威胁道:“就凭我们是宗主国……我劝你们还是学乖点,不要等到皇上挥师南下,踏平整个江南!”
“各位不要动怒……”李璟连忙劝住,向李弘冀喝道,“你还不快住手,给使者道歉!”
“父皇……”李弘冀抬头看向李璟,不甘地问道:“这叫什么?一个连继位都不能做主的国还叫什么国!难道我们以后都要任他们摆布吗?”
“弘儿……”李璟不悦道,“这里没有你的事儿了,回去给朕好好反省!”
“好,我走!”李弘冀一个用力将使者推了个趔趄,向李璟投去最后一缕怨恨的目光,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殿外走去。
当初你金口玉言封我为太子,执掌朝政。我以为从此终于可以一马平川登上皇位,但是只这一步之遥,所有的梦想都化成了泡影。“江南国主”……多么可笑,有国才能有皇帝,有太子,如今连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继位!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皇位、宝座都是一场虚幻一场空。
他一步步走出大殿,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回东宫,既然不能继位,太子的身份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金陵城的大街上依旧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歌舞升平渲染着太平盛世。人们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只有他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目光有些呆滞,任由人群推搡着挪动脚步。不知不觉间,抬头仰望已经到了芙蓉楼。
李弘冀站定,晃了晃头,使自己恍惚的目光聚焦到牌匾上。等他认清楚了上面的字,不禁从敞开的门向里面看去。
自从走了金陵城的头牌姑娘采莲,这里的生意一度很冷清。但是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正如窅娘当初预言的那样,“一个人的倾国倾城造不出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相反少一个窅娘自会有别人来做这花魁。”如今的芙蓉楼依旧门庭若市。
蔡婆满面春风,忙着招待来往宾客。
“哎呦,原来是太子爷来了……”蔡婆喜笑颜开,仿佛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拉住李弘冀的胳膊边走边道,“快请楼上坐,我给您留了雅间……”
李弘冀顺势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喝下去,面无表情地道:“把你们的头牌姑娘给我叫过来!”
“不用太子爷您开口,包管您满意……”蔡婆一脸谄笑地道,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快吧牡丹姑娘请来,就说贵客来了!”
不消一刻,一个身穿红衣打扮艳丽的女子来到面前,“公子爷……”她的声音甜得发腻,让人闻之浑身酥软。
李弘冀一口喝尽了杯中酒,调笑着一把将她拉在怀里,“来,陪本太子喝两杯……”
“是,太子爷……”牡丹顺势搂住太子的肩膀,丰韵的粉脸笑成一朵牡丹花。
太子放荡的在牡丹的脸上亲了两下,仰脖将酒灌入腹中,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天色大白。李弘冀一觉醒来,一束强烈的阳光透过碧纱窗射进来,他不自觉地眯起眼来适应光线。
门吱呀一声开了,窅娘面带微笑,向他款款走来。
李弘冀不禁一愣,诧异道:“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窅娘盯着李弘冀的脸,笑着道:“殿下好像应该问你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吧?”
李弘冀这才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发现不是自己的寝宫,更加诧异的望着窅娘,“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徐府。”窅娘解释道,有侍女送进来早膳,窅娘点点头示意她摆在桌上。
李弘冀只觉饥肠辘辘,待要翻身下床,忽然觉得头疼。这才把昨日殿上宣诏、芙蓉楼酗酒的事情想起来。原来自己出了大殿到了芙蓉楼,愁肠在心中郁结,更加不胜酒力,醉倒在街上。朦胧中听见一个人呼唤,哪里还能答应,只得任由他连拉带拖的到了这个地方。
“徐铉呢?他怎么没过来?”李弘冀问道。
窅娘答道:“皇上召见,徐大人一早就匆匆进宫了,临走前叮嘱我好好照看你。既然你已经醒了,进过早膳就回宫吧,免得皇上皇后挂念。”
“哦”李弘冀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皇上召徐铉进宫,为的什么事情?”
窅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弘冀不觉有些无趣,讪笑一下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窅娘点点头,说道:“太子没有别的事情的话,窅娘先告退了。”
“你……去吧……”李弘冀看着窅娘,有些语无伦次,“不,你不要走……”
窅娘转过身,“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弘冀的表情有些尴尬,无奈道:“我如今,还是什么太子!”
窅娘笑着道:“太子别是酒喝多了上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李弘冀沉默地低下头,半晌,方喃喃道:“对不起……虽然只差一步,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完成对你的承诺了!”
“呵呵……”窅娘冷笑起来,“窅娘何德何能,让堂堂的太子对我许下承诺,又自惭无法实现。”
“何必……你又何必装成无情无义的模样”李弘冀的表情有些痛苦,“我知道我让你失望,可是……”
窅娘有些不忍,上前一步,轻轻抚慰道:“窅娘明白太子的心情……其实说到底,周朝这样做还不是因为他们心里恐惧!太子威名赫赫,他们害怕你有朝一日带兵北上,打到他们的老巢。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没有安全感。对于意志坚定的人来说,敌人都是纸老虎!”
“窅娘……”李弘冀激动地捉住窅娘的手,“你真的是这样想吗?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已经一无是处!”
“没有”窅娘急切地道,“窅娘一直认为太子是个大英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是吗?你真的那么相信我?”李弘冀无比感激地看着窅娘,感慨道,“谢谢你,想我李弘冀一身抱负无法实现,整顿吏治、推进改革遭到排异。眼看就要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又被周朝一纸诏书驳回。没想到,在一片非议声中还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
“我理解,我都知道……”窅娘叹口气,幽幽地道,“当今皇上仁慈,加上朝廷内部多年党争不断导致朝纲松散,百官无视国体飘摇,一面闭目塞听一面********,这是长久以来的诟病,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变的。太子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整顿,难免惹来非议,尤其是某些人居然在暗地里……”
窅娘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失了言,忙掩口停住。
“暗地里……怎么样?”李弘冀见窅娘谈起朝政居然头头是道,不禁暗中赞叹,又见窅娘正说到关键时候停住,忙催促她说下去。
窅娘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说也罢,太子心知肚明,何必让窅娘再献丑呢?”
李弘冀赞叹道:“你刚才句句戳中要害,是我听过的最有见地的话。”
窅娘笑着道:“那我就说下去……如果你已经听到过这些话,就当我拿着鸡毛当令箭。如果没听说过……也不要生气。”
李弘冀不禁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说吧,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
窅娘皱着眉头,语气略显犹豫,“他们说太子不体恤臣子、不行仁政、手段残暴……其实也是无中生有,兴风作浪的小人,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弘冀一怔,愠怒道:“这是谁胆敢在背后诋毁,口出狂言?”
窅娘淡淡一笑:“还有谁呢?还不是过去你皇叔那一帮。他们跟了皇太弟那么多年,忽然换了主子,对他们又这么霸道。他们难免怀念旧主子呢……”
李弘冀冷笑一声:“皇叔已经被发配洪州,还说什么旧主?”
窅娘忙把食指比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这话以后不要随便说。”
她起身向门外探了探,确定无人经过后,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接着说道:“如今晋王爷的身份特殊,殿下还是少生事端。”
李弘冀狐疑地看着窅娘,“此话怎讲?”
窅娘一本正经地道:“听说他为了和你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投靠了周朝,柴荣皇帝和晋王爷为了各自的目的相互勾结。柴荣答应把他扶上皇位,条件就是让他即位后继续向大周俯首称臣。这种卖国行径,真是可耻!”
李弘冀不禁大惊失色,忙问道:“此话当真?你有什么证据?”
窅娘反问道:“这还需要什么证据!想想柴荣皇帝为什么下诏书拒绝你继位吧,如果不是另想好了继位人选,他为什么要在谁是继承人的事情上横加阻拦?一个是巴结讨好,一个却是誓捣黄龙,想想谁才是柴荣心中最好的继承人选!”
“话虽如此说,但是投敌卖国这么重大的事,如果没有证据还是不要轻信的好!”李弘骥谨慎地道。
“是啊是啊!”窅娘连连点头,“所以,要不是有人给我送了这个,我还真不信呢!”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郑重其事地递在李弘骥手里,“据说周朝有个都点检叫赵匡胤,这个人位高权重,只要和他攀上关系,在后周就没有不能成的事……咱们晋王爷就是和他暗中往来的!”
李弘骥狐疑着打开,果见那信中以赵匡胤的口吻简明扼要地写道:礼物收到,吾已将殿下拳拳之心转达我朝皇帝,上以为意。殿下宜谨守承诺,我邦定竭诚相助。大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谨拜。
“这,这……”李弘骥嗫嚅着,满脸惊愕,握着密函的手有些颤抖,“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是如何得来?”
窅娘煞有介事地道:“这个说来也巧,我有一个常年在长江边载客为生的老乡,正好有个自称是北方来的盐商要乘船过江,老乡就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李弘骥看着窅娘,半信半疑。
窅娘认真地道:“你不信,我可以把我那个老乡叫过来,当面对质呢?你等着,我这就把他们带过来让太子亲自审问……”
不一会儿功夫,一身蓑衣笠帽的樊若水被带到了李弘骥面前。
窅娘看他怪异的打扮,忍俊不禁,指着他向李弘骥介绍道,“喏,他就是我老乡了,叫樊小六!”
“小的樊六,拜见太子爷!”樊若水做战兢状,扑通跪在地上!
李弘骥见樊若水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疑有他,正色道:“你收人钱财,载客过江,怎么想起搜他身上的东西?”
樊若水惊恐地望向窅娘,张口结舌道:“你……你不是说不将我的事告诉太子吗?原来都是骗我的……”
李弘骥一愣,斥道:“还不快如实说来!”
“太子爷饶命啊,小人知错了……”樊若水惶恐道,“小人听说他是个盐商,又见他衣着考究,起了歹心,想从他身上捞点钱花花。就……就假意请他喝酒,将他灌醉,偷了他的钱!”
“那你可见过这封信?”李弘骥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密函递在樊若水手中,声色俱厉地道,“有半句假话,本太子要了你的狗命!”
樊若水哆嗦着接过,脸上惊恐万分,看看窅娘又看看李弘骥,然后飞快地将密函撕得粉碎,嘴里气急败坏地道:“都是你……可恶的信,说什么能赚大钱,害得老子担惊受怕,小命难保……”
“樊六,你……”李弘骥看着樊若水的动作,惊愕地张大嘴巴,等他反应过来想阻止时,密函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
“太子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这条狗命吧……”樊若水痛哭流涕,跪爬到李弘骥面前,磕头如捣蒜,“小的财迷了心窍,听人说这个信到了金陵能换大钱……谁知道这竟是个害人精啊,小的无知,求太子放过小人,小人回去一定为太子烧香礼佛……求太子爷,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滚!”李弘骥心烦意乱地一脚踹开他,气不打一处来,“无知小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太子爷!小的这就滚,这就滚!”樊若水像模像样地抹了一把汗,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
窅娘看着樊若水的样子忍俊不禁,慌忙掩饰了一下,用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李弘骥。
此时的他眉头紧皱,思虑重重,显然被樊若水扰乱了心智,一时还没从混乱中醒悟过来。
窅娘不得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感慨着提醒道:“殿下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位不过一步之遥,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真是可惜,可怜啊!”
李弘骥被点醒,踉跄一退。窅娘的话戳中了他心中要害,如果李景遂与周朝私通确有其事,他面临的情况将是储位难保,甚至性命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