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喝酒之后,霍老板再也没特意找沈思喝酒,沈思也越来越留意着逃难过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很多从福州府逃过来的人,都一脸惊恐的说着自己的遭遇,说福州府的护城河已经红得没了水色,看到的就是连天的血红。
虽说是年根底下,但是没人有心思过年,大批大批的难民们都挤在福州港的都盼着出船,不管是谁家的船,只要有出的,就都一哄而上,有的还没等上船便被他人踩在脚下,别说福州府里,就是福清港都已经是死伤一片。再加上那些逃来的人,大都在议论着屠城一事,沈思很奇怪的问一个难民,“不是先建城中城吗,这城没建好怎么就开始屠城了。”那人看了沈思一眼,“小后生,他们那些人壮的一个顶我们两个,人家宁愿杀了我们多抢些粮食喂饱自己人,也不会把白饭给我们吃啊。”
这样的讯息多了,钟爷也变得阴沉起来。有一日,已经过了半夜,沈思却被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睡,便出来走走。沈思一出来便是喜欢往昌丰号的方向走,快走到昌丰号的时,突然看到钟爷和老悔头儿两人面色凝重的从昌丰号上下来。沈思远远看着,钟爷似乎在同老悔头儿商议什么,老悔头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有些神情激动地对钟爷说些什么,两人离沈思并不近,所以沈思听不到他们在议论什么。
钟爷和老悔头儿边走边说,沈思瞅着就要走过来了,便闪了闪身子径直向等船的人堆里躲去。
钟爷和老悔头儿并没有看到人群里的沈思,说的话大概也不是些机密的事儿,所以并不避讳这些难民。沈思就觉得有的话自己想听但听不到,有的话自己不屑听却听得清楚。
“既然他同意了,就把九月的行程提到过了年,让弟兄们把家眷送往别的船,不然,手心手背都是肉谁狠得下心。”老悔头儿的语调很低,但是有一种不抗拒的力量,钟爷听完点了下头,轻微的叹了口气,“带上沈思,老子拿命保那孩子过到南洋。” 钟爷说的字字清晰,而且坚定的很。老悔头儿看着钟老大,老脸上满是欣慰,“子瑜没有看错你,阿庆。”
钟爷听到最后两个字时猛的抬起头,眼中竟似乎有些闪烁,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音儿。老悔头儿看着钟爷,用手拍了拍钟爷的肩,“阿庆,旁的也不要多想,再过几日便是年了,这船出海等不等得到过年还没准儿呢。” 钟爷像是受了蛊一样,点点头。沈思的目光落在老悔头儿搭在钟爷肩膀的手上,那是一双不大像是跑了一辈子海船的人的手。那只手粗糙倒也是粗糙,但是那手细长,骨戒均匀,沈思紧皱着眉头寻思着,这样一个佝偻甚至有些邋遢的老人,怎会生出这么一双手。
就在沈思蹲着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拍他,沈思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同他一样蹲在人群里的是卢大掌柜。沈思也不顾辈分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完后沈思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是吓得不轻。
待到钟爷和老悔头儿走的远了,沈思站起来,后面的卢勤也跟着站了起来,沈思迈过在地上打着瞌睡不敢睡觉的难民们,轻手轻脚的走出来,回头看了看卢勤,“您不用像我们一样,平日里您跟他们的统军交好,这个时候就是杀到卢府大门口,也要绕个道过去。”
听到沈思的讥讽卢大掌柜没说话,只是有些无奈的一笑,“倘若那样就好了,可那些清兵鞑靼们,尚无仁义二字,指望跟他们谈交情,谈钱都未必能留人一命。”沈思听了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卢家还不到缺钱缺的保不住命吧。”卢勤撇撇嘴,“钱是多的是,但那些混蛋玩意儿说了,我们卢家应该做表率。”沈思看了看卢勤,眼里透着疑问,卢勤无奈的接着说道,“什么表率,就是要先剃发改装,你不知道,那些蛮子的皇帝下了命令。”沈思很配合的问了句,“什么命令?”
卢勤看了看沈思,又看了看沈思长长的头发,沈思经不住他这么打量,刚想发怒,却听卢勤叹了口气,“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沈思皱了皱眉头,寻思着好像从哪里听过这句话,又实在想不起来了,沈思觉得那些蛮子们明明知道头发乃父母所给,不是说剔就剔的,还颁下这样的令牌,不过是找个理由把他们这些大明朝的子民们杀个干净罢了。
看着沈思一脸的悲愤,“卢勤突然笑了两声,哈哈的笑声在这黑夜里很是突兀,沈思不打算理这个人,便径直自己往前走,卢勤却在后面紧跟着沈思。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卢勤在看着沈思的后背,看着他走路的样子,不由的又想到了子瑜,他记得,自己跟子瑜认识的时候,子瑜也就沈思这般年纪。每次都是自己跟在子瑜的身后,跟着跟着,走在前面的子瑜便不见了,再走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影子便是自己。
“钟爷要出船了,应该就是在过年前后。”沈思突然停下来说道,“我听他们说这次出了船便不回港了,当然,这福清活着的人也只能是给那些清兵当奴才,倒不如渡到南洋,几辈儿之后又是个根。”后面的卢勤听了沈思的话也点点头。
走到福来酒馆前面,两人便找了个空地盘腿坐下,沈思从地上捡了一小节的树枝,摆弄着玩儿,“不过话说回来,您这大晚上的,是特意找我,还是不小心找到我。”卢勤看了沈思一眼,“你真是和他不差半分,一说话,顶不住的就得当场被噎死。”咔嚓,入了腊月树枝也变得脆了很多,稍一使劲便折断了,沈思面无表情的说道,“夸我呢,还是夸我爹呢。”沈思脸上并没有半点笑意,那道长长的疤显得狰狞许多,卢勤的手不由自主的抚上沈思的脸,“你这孩子,按辈分,你要唤我一声勤叔才是。”
沈思用手打掉卢勤的手,嘴里闷闷的出了个音儿,“勤叔。”卢勤满意的点点头,“大侄子,说实话,我这次是想跟你联手,我要为子瑜报仇。”卢勤说的很坚定,听得沈思心中一颤,沈思看向他,月光下的,卢勤脸上没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神色,从眉端到眼角满是浓浓的哀伤。这样表情竟让沈思有些不忍,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卢勤。
“我不相信子瑜命葬了大海,子瑜不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除非当时发生了他没预料到得事,”卢勤看向沈思的眼神有些神秘,沈思因为这具话也提着心吊着胆,怔怔的等着卢勤后话,“能让子瑜预料不到的,就只剩下是人为的事儿。我曾以为程大当家的信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但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沈思看着卢勤摇摇头,卢勤嘴角泛起一个笑意,但是那笑意却是比发狠还让人心中一紧,“钟老大每年带回来的信,我托人帮我,每封信都从我手里过。那信笺上的字迹竟当真是程大当家程志义的手笔。”卢勤说到这儿,沈思张张嘴,说道,“你是说,程大当家,也就是我祖父并没有死?”
在这个时候,大半夜的福清港,四周都是哀嚎声,死这个字,听起来还真让人有些发寒,沈思抽了一口气,“对,你祖父没有死。”在沈思诧异的表情中,他并没有留给我反问他的机会,而是自顾接着说道,“钟爷虽然长相凶恶,但绝对不会害了子瑜,那帮跑船客平日里多得子瑜照顾,肯定不会这般恩将仇报,如果当真他们有人对子瑜下手,钟爷也不容他们。唯一能够在子瑜不警惕的时候下手,除了程大当家就是程子璋。”他看看沈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就是你的祖父和叔父。”
沈思此时已经是完全进入他的话中,“你自小不在程府长大,固然有所不知,子瑜的母亲,曾在子瑜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被子璋的娘害死,惨死井底,但当时程大当家不但没有惩治以下犯上的贱妾,反而让她做正房。子瑜虽然因为此时记恨他的父亲,但是他这个人心善,善的和当年的姜夫人一样,沈思,你明白吗?”沈思听了这话忙点点头,沈思虽然没有在程府待过,但是他娘可是从程府逃出来的。
沈氏在沈思刚刚懂事就跟他一遍一遍讲着程府的事儿,沈氏说子瑜的命是很苦的,十二三岁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亲命丧废井,而凶手却堂而皇之的做到了程家大房正房的位置。一人升天鸡犬得意,那恶人的儿子跟着受到了程大当家的重视。从那时起,程家大房似乎除了一个程子璋就再没有旁的主子,而曾经才华横溢的子瑜慢慢的就被他的父亲忽视。但是子瑜并没有动那恶人与她儿子一分一毫,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为了已经不再看重他、疼他的父亲,他还是放了那母子的性命。只是他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将程府和瑞蚨绸庄的事情放在心上,久而久之,程子瑜就成了众人口中的败家少爷,成了程家大院可有可无的人。但是说完这些后,沈氏总会跟沈思说一句,“他的心终是太软了,但子瑜确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男子。”
来福清港的这四个月里,沈思也慢慢的敬佩起从未谋过面的父亲,他终于也能体会到娘对爹的敬佩之情。沈思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不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为父亲偿命。就算掘地三尺,我也将父亲的下落翻出来。”
“是的,只要能到南洋,就一定能抓住凶手,”卢勤有些热切的看着沈思,“只要乘坐昌丰号,就有一定能到南洋。”听了卢勤的话,沈思觉得这个人当真是这十几年名刹福州一代的绸庄掌柜,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心智不全。但沈思心里明白,卢勤只有在谈及到他父亲的时候,才会做出这般不合年纪的举动,说出这般不合身份的话。
沈思看着卢勤,决定还是稍微打击一下他,把他拉回到现实,便淡淡的说道,“如果到不了呢?”卢勤听了这话竖起右手的食指,左右摆晃两下,“我的钱总归有用处,就是坐船到不了,我游也要游到南洋。”沈思看着眼前的个男人,不知道是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话来打击他,沈思想来想还是把自己的话说出来,“勤叔,想过没有,爹有可能就在那艘诡异的乌艚上,或者爹可能就是为了船上那帮跑船客们才遇了难。”
沈思说完便引来卢勤的不满,卢勤看着沈思,用手摸摸他的头,“记住,我们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知道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但是如果当真是他们害死了你父亲,我定不可能姑息饶他们狗命。沈思,不能让子瑜死不瞑目。” 沈思听了这话心里暗念道,卢勤平日与钟爷他们交好,这十几年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父亲的下落,定是到处的打听,如今他这般坚定地把矛头指向祖父和程子璋,要不就是当真与钟爷无半点关系,要不就是钟爷做的滴水不漏。
但沈思并没有跟卢勤犟究竟谁才是害子瑜的凶手,因为对于沈思来说,现在他是一点头绪,一点的线索都没有,只是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钟爷跟自己的父亲很好,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沈思面对着卢勤用力的点点头,虽然他还是很奇怪,奇怪这个男人为什么就逮着程家大掌柜和程子璋不放,难道真是因为书信的原故。沈思也曾听沈氏说过程子璋,对于那个人,沈思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