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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在关着珍珍的猪舍里,旺财自己把事情做了,让来福这趟来青芝坞没白来。他虽没拿到钱,只拿了四个鸡蛋,却也说得过去了。

没别的事情可做,他想去村里走走,有可能的话,再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别的人家要用用旺财的,它休息到下午又能做了。

月秀提醒他应该去看看梨花,她也随连升被扫地出门,搬到村子西头常三家隔壁一间原本是做舂米坊的小屋去住了。不过月秀又提醒他,别去跟梨花打听连升拿捏着了曹主席的什么把柄,免得引火烧身。

来福来到街上,怀里揣着四个鸡蛋,不紧不慢朝村西走去。

每每来青芝坞,都让来福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亲切,又悲凉。青芝坞是他的出生之地,小时候也一直住在这村里,就是如今分给了月秀和另外两户人家的那座老宅,他跟随母亲和众多姐妹过着富足而平静的乡村生活,一大家口熙熙攘攘,欢欢喜喜。父亲一个人住在县城里照看他的生意,每个月回家一趟,都会给他和姐妹们带来礼物。虽然在县城里他家也有一座大宅第,比在青芝坞老家的这座还大还气派,足够容纳下储家的所有家眷及一应人丁,但父亲精于算计,觉得这么大一家子生活在城里开销太大,很不划算,而宁可将一家人分开两处过,年幼的都随母亲留在乡下,三个姐姐则因为念书而住到了城里。至于他,储家仅有的儿子,父母完全随他高兴,爱住哪住哪。父亲更希望他也去县城念书,能念进去多少算多少。但在好上了月秀之前,他大部分时候还是赖在青芝坞的,毕竟这里有他迷恋难舍的妈妈的奶。

老宅建在村东头一处不算很高的岗子上,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老樟树成了地标,让人们老远老远就认出了储宅,知道是到青芝坞了。乡亲们把储宅和它占着的这地方称作青芝坞的鸡头,说的是每天一早看见它就像是朝向东方翘首报晓。

那些年,隔着一堵矮墙,乡亲们时常看到在老樟树下,储太太敞着怀,让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左一右吃她的奶。不知在城里开药铺兼行医的储家老爷给太太吃了什么大补的方子,青芝坞的众乡亲只看见这女人的奶水仿佛山泉一般滔滔不绝。不喂孩子的时候,她的奶水依然流淌,不出半日,就把胸口处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所以青芝坞的乡亲们每天都看见储家院子里晾晒着许多许多的女人衣裳。有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就议论说,幸亏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能让储太太备下那么多换洗衣裳。但村里的女人们并不因此而嫉妒储宅的女主人,因为她们当中若有谁生了孩子却没有奶水,都会抱去请她给喂喂。储太太不仅从不推辞,还说谢谢你们让我少洗两件衣裳。还是左右开弓的喂法,一边喂着别人家的孩子,一边任由她的独生子占着她的另一个****。

以往的十多二十年里,青芝坞有多少个孩子吃过她的奶长大成人,很难说得清了。她是很多人的奶妈。据说很多人还长得有点像她。很多男人相信,归根结底,是靠了她的积德去旺夫,储家才有财源滚滚的兴盛。很多女人万分羡慕她的面容美丽安详,她的皮肤白皙细润,还有她那体态的雍容、富贵。

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死后还越说越玄乎。常三家的老祖母竟然说储太太是送子观音的变身,理由是有一天晚上,她亲眼看见储太太站在月光下,****的身体有她家那棵老樟树那般高大,一对****汁水汹涌,全身挂满了几百个光屁股的小孩,都像是结在她身上的一串串葡萄。

稍微不那么夸张,听上去近情理一点的说法,说她是观音娘娘派来的“人母”。什么叫“人母”,他们有一种解释,意思听上去跟奶妈差不多,但感觉要神圣多了。观音不仅要让千千万万个孩子降生人间,还一心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奶吃,所以她得物色好众多的人母来哺育他们,而我们青芝坞的这位储太太就是被观音相中的一个。

还有一种说法有点勉强,说是因为有了她的永不枯竭的奶水,青芝坞才二十年来从没闹过任何天灾,年年风调雨顺,家家人畜兴旺。

人畜兴旺倒是真的,如今的青芝坞绝对算得上整个辛县养猪最多的村子,几乎家家都建了猪舍,至少养上两头三头。来福这会儿正路过当年是他家开办的,后来又归了连升的这处村里最大的老养猪场。他记得这里面最多的时候养着一百二三十头猪,可以每隔一天往县城的储记肉铺送去一头。连升很会养猪,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把留着生小猪的几头猪婆养在家中的猪舍,和养猪场隔离开来,不让那些还没来得及阉掉的小公猪去骚扰它们。须知并非所有的公猪都有资格传宗接代,这条看似不太公平的原则连升一直把持得很严,所以他这里不光源源不断地出栏肉猪,还出售许多他自己养不下的多余的猪仔。没有人比连升更勤劳了,也没有人比连升更精明了。在那些年里,胡连升的名字总是和猪联系在一起,人们提起猪来总会想到连升,而猪则几乎就是青芝坞的别称了,记不住这个村名的外乡人,就说东穆乡的那个猪村怎么怎么的。

而今,连升被毙了,连升的家被分了。路过养猪场的来福看在眼里,这里面空空荡荡。猪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或许还被卖了,杀了,吃了……

怀着这份伤感,他继续往村西走去,心里戳戳的,由连升又想到了梨花。连升没了,梨花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肯定会很艰难的。

怎么说梨花也算是他的亲人,做过他的童养媳,贴身服侍他十多年,总归有点恩情的。当初嫁给连升并非她的自愿。她被当作一件物品从这只手里递到了那只手上。

来福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那时他对梨花丝毫没有兴趣,哪怕是冬天,她为他暖被窝,整夜和他同床共眠,都没能让他对她动心。他眼里的梨花是个男人?或者,在被月秀调教之前,他真是傻的?

后来有一天,梨花知道自己怀孕了,瞒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向婆婆坦白了这事,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孩子是谁的。

记得是日本人要攻打浙赣铁路的那年,那时他早已通过了父亲的测试,认定他不傻,因此部分地接手了储家的生意,主要是养猪和卖肉的这块。在青芝坞的养猪场有连升在那里管事,运转得很好,每隔一天就有生猪出栏供应城里的肉铺。原先驻扎在辛县县城的日本兵都被抽调去打仗了,城中百姓稍稍松了口气,花钱也手松一些,卖肉的生意便好做起来。

就在这时候出了梨花这件事。起先母亲还蛮高兴,以为这就是他种下的,一心想抱孙子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呢?既然他俩常在一张床上睡,那就早晚会有孩子的。梨花虽然被他赶回了青芝坞,不在县城陪着他了,可毕竟名分还在。他每次回青芝坞小住几日,母亲还是让梨花服侍他,有时还让她陪着睡。他让梨花怀上孩子的机会多多,不言而喻。

可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青儿悄悄提醒母亲说,梨花怀上的若真是少爷的孩子,她断断没有理由隐瞒真相,只顾一个人躲在房里哭。

可不是么,这道理太明白了。梨花要是生下来福的孩子,她就正式是储家的人了,至少也有个偏房的待遇,她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母亲这才逼问梨花,你究竟怀了谁的孩子,你得把话说个明白。

梨花还是不肯说,还又哭又闹,说太太若再逼我我就去死!她也果然寻死了两回,都被青儿及时发现救了回来。母亲心软了,不再逼梨花说出实情。她问青儿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青儿说就是太太、我和梨花本人。母亲说梨花自己是肯定不会张扬出去的,至于你嘛……青儿说,太太就权当青儿啥都不知晓吧。

母亲点点头,想好了该怎么做。她对青儿说:“你从今天起,就把梨花当作少奶奶吧。她肚里的孩子就是我孙子。到时候我们就这么告诉老爷。”

青儿不解:“可这明明是……”

母亲打断她:“闭嘴吧。你不是说你啥都不晓得么,又哪来的‘明明是’?就按我说的做,见着老爷就恭喜他要做祖父了。我喂过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有啥不一样的?只要我自己心里不作祟,所有的孩子看上去就都差不多,都是那么回事,真可以无所谓他是不是来福的种。”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母亲心里却也明白,这件事真要以假当真地往下做,最大的麻烦是要儿子承认是他让梨花怀了孩子。

有一天,母亲派人把他叫去青芝坞,当着梨花的面告诉他,你要做爸爸了,现在就正式娶了梨花吧。

他一头雾水,嘟哝说我碰都没碰过她,怎么就做爸爸了?

母亲说:“你两个月前回来还跟她睡呢。谁相信你没碰过她?”

他敦促梨花:“你跟我妈说说,我碰过你没有?”

梨花不说话,像是很害羞。

“你说话呀!我啥时候要过你了?”

母亲说:“她跟我说过了,你要了她,还很开心呢,还夸她比你城里那个****好很多。”

他不信,继续追问梨花:“你真是这么说的?”

梨花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下他头都大了,急得直跺脚,赌咒说他若是要过梨花,就让他的****烂掉!

母亲厉声喝道:“放肆!当着你母亲的面,你竟敢说这等浑话!”

他被镇住了,立刻求母亲宽恕他一时情急,但还是坚持说梨花撒谎,他真的没有跟她做过那事。

母亲让梨花离开一会儿,她要单独跟儿子说话。

母亲问他:“你想过没有,你若咬定梨花撒谎,那就是说她跟别人通奸怀了孕,那样一来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还怎么做人?还有,我们储家的脸又往哪里去搁?”

他有点明白母亲为何要替梨花遮掩了,尽管心里还是老大不情愿。“我也不想看到梨花遭罪。可,可那也不能硬让我认下吧?”

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却换了个颇有些吊诡的说法来劝他:“来福儿,你也别说得那么肯定,没准你还真的跟她做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

他又一头雾水了。一个男人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跟哪个女人做过、跟哪个女人没做过?

母亲明白他在想什么,不温不火地说:“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你忘了,你有时会梦游?”

见他不吭声,开始动摇了,母亲又再补上一句:“你哪里说得清楚你在梦游的时候一定没有碰过梨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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