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江北宁都。
转眼又是初秋，空气里的热度丝毫不减，即便这是北地，却依旧出奇的闷热。今日是收编孟川赣军的日子，所以照例他早起了半个时辰。望着窗外那轮初升的朝阳，他的心似这样的天气一样沉闷。
时光飞逝，别去岁月一晃而去，至今已有五年了。他依旧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初春，他拽着她单薄的手臂，试图将她拉上陡坡。可是她却那样无畏含笑着，将一块锦缎塞在自己袖口里，在敌人到来前的最后一刻，松了手，然后落下了万丈深渊去。
他依旧可以记得，她柔情笃定的话语：“我信你。”
他们经历了千艰万险，他以为此生他们终能相依，可是造化弄人，他却还是握不住她。那只握不住的手，就似梦魇般缠绕在心头。这些年，没有一晚，他是梦不到她的。
她那或嗔或笑，或悲或喜的神色，每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将窗户大大敞开，外面清新的空气扑面袭来。他将手伸出窗子，遮住正刺眼眸的光线，然后，低沉地说：“老天，你以为，你用生死就能阻挡我们吗？你错了，你忘了活人和死人是可以相见的。这五年，我每晚都能和她相见，就算，在白日里，我们不能相依又如何。到了夜里，我们照例可以相伴。”
说话间，门铃嘟嘟响了起来。他合上窗子，向着门口走去。
打开门，他的副官拿了一身崭新的军衣说：“司令，今日是收编的大日子。你要打扮的隆重一些，这是刚刚做好的军服，你试穿一下，如果不合适，我马上去叫裁缝，还来的及改。”
他微微颔首，将军服接了过来。然后对着试衣镜，慢慢换上了这套崭新的军服。五年来，他苍老了不少。眉宇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轻狂得意，身资也不似当年的挺拔。他试了许久，都觉不大满意。还记得当年穿上军装，眉目俊朗，英姿飒爽地都让他自己为之炫目。而如今，这军装穿在身上，却好似失了灵气，不能再将他变回当初的那个佟鹤锦了。
他穿好了，转过身去，轻举双臂，低声说：“怎么样？马副官。”
马副官看了一阵子，皱起眉头说：“腰身是不是宽了？您最近又瘦了吗？要不再叫裁缝改一改？”
“改它作甚？我又不拿它出去交际。有个穿的就行了。”他坐下身，燃起了一支烟。呛人的烟草味直接刺激了他还在发炎的喉咙，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开来。
马副官一步上前，轻轻为他捶背，一面说：“司令，你这几年烟抽的太多了。医生说让你戒了，否则日后您的肺可成问题了。”
他神色一滞，抬头剜了马副官一眼说：“会养生就能活的久吗？孟川一直都是忌酒吃素的，可是不也就活了三十几岁吗？这人活着，一定要活对立场，活对时局。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立场和时局才直接决定你活的能不能长久。”
马副官对他的话深表赞同。五年前佟鹤锦跑回南方驻地，从许虞将军那里接手三十万的精兵厉马，后来还得到了许多的贵人相助。本来东山再起，赢回江东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却果断放弃江东山河，投身到北伐革命中。他们这几年来，走南闯北，将孙先生的民主共和深入每一个驻足的地方。他们为了和平而战，为了正义而战。他们受到了百姓的拥护和爱戴，也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器重和重用。
今年四月，他们国民革命第五兵团开始宣布对赣军作战。原本武器精良的赣军，却是不堪一击。没有几个月就溃败不堪，所以这才刚是八月末，就开始收编赣军残部了。孟川自杀了，他终于为自己的强权，私欲，和压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的妹妹，那个原本帮过自己的女子，佟鹤锦还是放了她。让她流落异乡去了。
时间差不多了，他吸完烟。然后起身戴上军帽，随马副官离去了。
兴隆茶馆里，干净整齐的低檐瓦房内，摆放着十来张黒木的方桌。桌子上面都擦的一尘不染，桌上的茶水都是用兑了露水煮开的水沏开的，所以味道格外的清雅。
一个茶客许是渴了，没有几下就把一壶茶水全部咽到肚子里去，于是又招手说：“老板，再给来一壶。”
过了须臾，一个围着面巾的女子便端着一壶茶水走了出来。她走到茶客身边，慢慢给他的茶杯里面倒茶。这时，其中一个茶客说：“哎，待会佟司令的部队，是路过这儿的对不对？”
“对啊？要不我怎么会在这里等。”另外一个喝着茶水道。
“要说这佟司令真不是一般人。当年被孟川收为阶下囚，受尽屈辱折磨，而今却还能东山再起，将我们从孟川的铁蹄下救出来，果真是英雄豪杰啊。”
大家的议论，让这个蒙面女子的手剧烈颤抖着，一不小心，她将茶水溢出了茶碗。
“哎，看你怎么倒的水？”那人一声怒喝。
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此时，一个坡脚的中年男子才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一面鞠躬，一面赔礼说：“对不住您，待会给你再上一壶。对不住。”
那蒙面女子退了下去，有一位新来的茶客悄声问：“那女人怎么围着一块面巾？不能见人啊？”
一个好事的茶客才捂嘴低声说：“听说这女人以前长得很漂亮，后来毁了容，所以只能这样戴着面巾了。”
正交谈间，一位茶客伸头进来喊了一嗓子：“快来看啊，佟司令骑马过来了。”
那些茶客一股脑都涌出了茶馆，然后齐齐站在了街上。果然不久，齐整有力的队伍就浩浩荡荡走了过来。佟鹤锦坐在高头大马上，穿着崭新的军装，威风凛凛地接受着众人的膜拜。那蒙面女子也从茶馆里面走了出来，站在人群里，朝着佟鹤锦投去了爱恋的目光。
五年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的样貌早已改变，而人的心呢？
佟鹤锦就这样走出了蒙面女子的视线，而他却不知道，他最爱的人，此刻就蒙着面巾，站在人群里。
夜里，浩瀚的夜空里有数不尽的星辰，尹落环膝坐在青砖上，眼眸一直盯着那些璀璨的星空。不一会儿，门开了，那个坡脚的男人走了出来，对她说：“尹落，今日看见他了，干嘛不上前叫住他？”
尹落胡乱摸了一把脸，将一脸的泪水擦干，才悠悠说道：“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连老天都不肯让我们在一起。我干嘛还要强求。五年了，岁月早就改变了我们的容颜，难道不会改变我们的心吗？我有什么勇气，拿我残败的容颜去试他未知的心呢？”说罢，她便将手放在右脸颊上，那里有条像毛毛虫一样的伤疤。
那跛脚的男人深深地凝视着尹落。其实，她依旧很美，除去脸上那道粗劣的伤疤。她依旧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只是，也许，她太过在乎他，所以就害怕自己会有一丝哪怕一毫的不完美。可是容颜又算什么？再美的容颜都终将逝去，而真正的爱情，是心灵的契合，却不是样貌的吸引。
“哎，都怪我。五年前救你时，没有给你尽早找大夫医治，弄得你孩子夭折了，还给你脸上留下这么一道伤疤。”那跛脚男人愧疚地说。
“莫大哥，你能救我，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若不是您砍柴经过那个谷底，正好遇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我，恐怕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尹落感激地说道。
那跛脚男子只是沉沉叹气。这些年，他和尹落相依为命，若不是尹落精明能干，大概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樵夫呢。不过，这些年，也幸亏尹落脸上的伤疤，让她躲过了孟川连番不断的搜查，才得已安身立命。
看着尹落的样子，坡脚男人很是心疼。他只能尽力劝慰说：“尹落，佟鹤锦不会久留宁都的，等到收编队伍一完，他肯定是要离开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现在不去见他，大概此生都不可能再见他了。”
莫大哥的话让她心头狠狠一颤。她突然才领悟过来。他们今早的相遇，也许只是上天的怜悯，也许，此生，他们都无缘再见了。
收编的工作进行的很快。佟鹤锦也十分高兴，因为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妹妹。当佟鹤华紧紧扎入他怀抱的时候，他有种几近不真实的感觉。他万般没有想到，他半路逃跑，孟川居然没有迁怒于他的亲人，反而让他的妹妹活了下来。
佟鹤华拉着两个年幼孩子的手说：“寒香，寒宇，快来见过舅父大人。”
那两个孩子乖巧地看着佟鹤锦说：“见过舅父大人。”
何焕林哈哈笑起道：“还舅父大人，你以为在唱戏呢？”
佟鹤华憋了他一眼说：“必须要这样，谁叫他们的爹曾经也是轰动洪州的名角。”
佟鹤锦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脸上是快活地笑着，可是心里却很是感伤。他又一次忆起尹落来，五年前他们离别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如果她还在，他们的孩子大概也和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小吧。
何焕林看出佟鹤锦的落寞悲伤来，不由安慰说：“三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
佟鹤华此刻也泪水盈盈：“是啊，三哥。表姐不在了，可是我觉得，她的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能快乐幸福的活着。”
“是啊，三哥。你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来年娶个嫂子吧，让她给你生儿育女，岂不好？”何焕林说。
佟鹤锦只是苦笑地摆了摆手，随意坐了下来说：“算了，我现在对女人没兴趣。这五年来，我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不过我也不寂寞，因为尹落每天晚上都来陪我。”
说完，便又从兜里掏出烟来，慢慢吸了起来，然后就又开始剧烈的咳嗽着，直到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佟鹤华望着这个抑郁沉默的兄长，真的不敢相信，这个就是曾经那个总是一脸春风得意的佟三少。
整编队伍的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很快，一切都顺利完成。佟鹤锦得到新的军令指示，打算继续北上，击垮那些顽固不化的军阀。当天夜里，他一夜无眠。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后，他总能感觉到尹落的气息。
难道是因为尹落就是在江北去世的，所以他来时，尹落的亡魂感应到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心里想着，如果睡着了，他还能和尹落说会话呢。可是，他却丝毫睡不着。就这样整整熬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一早，他便起床开始打点行装了。
还是七点半，马副官进来敲门，说是队伍要开拔了。他回头再次望了这屋子一眼，便合门而去了。
兴隆茶馆里，大家又在讨论佟鹤锦队伍开拔的事情。有人说，待会开拔的队伍还会路过这里，他们可以再去看看。因为这样的英雄人物，也许将来再也见不到了。
是啊，再也见不到了。
尹落的心里无比揪疼着，五年了，她一直都在期盼和她相见，可是，到了能见的时候，她却不敢见他。
因为在乎，所以害怕？
她不知道。莫大哥又过来劝她：“今天最后一面了，你一定要出去喊住他，要不然今生都不要指望见了。”
她不言语，继续烧水。
不久，开拔的队伍就过来了，大家都纷纷出去观看，可唯独她还在厨房里面烧着开水。她感到水滚滚翻动着，就好比她的心一样。她不知该不该去见他。也许不该去，因为她毁了容，他那样爱慕美女，又怎会接受没有美貌的她。也许这些年，他早就三妻四妾，就算没有，也会有不少美貌如花的相好。毕竟他是佟三少，他是留恋花丛，热爱美人的佟三少啊！
她如此想着，还是不要去让自己失望了。反正现在的日子也挺好，波澜不惊，平平淡淡……
佟鹤锦依旧骑着高头大马，走过了兴隆茶馆。坡脚的莫大哥再也等不下去，如果他不替尹落做决定，恐怕此生她都要抱憾终身了。于是，那莫大哥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子来，居然大声喝道：“佟鹤锦，你给我下来。”
他的声音极高，顿时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佟鹤锦分明也听到了，可是他不想理这些无关的人，于是继续向前走着。
“佟鹤锦，你给我下来。”莫大哥又喊了一嗓子，居然还超前冲去。
立马，佟鹤锦的侍卫兵就冲了上来，拉住了莫大哥。人群顿时乱了起来。佟鹤锦被迫停住脚步，从马上下来。
“这么兄弟，你认识我么？”佟鹤锦拧着眉头淡淡问道。
那莫大哥挣脱开侍卫兵，大声说：“我不认识你。可是我妹子她认识你。她不光认识你，她还为了你毁了容。”
轰——人群里顿时出现了这样一句惊呼。而此时尹落也被好事的茶客给叫了出来，就站在不远处。她围着一条破旧的粗布面巾，身上带着一个围裙，来回搓着两只粗糙的手。
“就是她。”莫大哥伸手指向了她。
佟鹤锦的目光慢慢移去，像是隔了几千年，他陌生的眼神让她若芒刺在背。
眼前这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尹落吗？他在深深质疑着，可是，当他想起几年前初遇她时，她也是穿的一身破旧，就那样不卑不亢的站在自己面前时，他顿时觉得熟悉极了。
是的，七年前，他们初次遇见。她衣衫破旧，却神色磊落。他衣着华丽，却底气不足。那时的样子和现在是一样的，他们身边围了一群人，那些人都神色怪异地想要看他们好戏。还记得她说的话让他无比难堪，他不得已只能仓皇而逃。
而如今，她依旧那样磊落的站着，没有丝毫的忐忑，更没有丝毫的自卑。他慢慢朝她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
走到面前时，他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着问：“真的是你吗？”
她也是泪花闪烁，颤声说：“是。”
他悲极而笑，擦干脸上的热泪，他慢慢伸出手来。然后，向着她伸了过去。
她抬手拦住他说：“不要，我的样子你受不了。”
他却说：“那我的样子呢？颓废成了这样，你受的了吗？”
“我可以，但你不行。你可是最爱美人的佟三少。”她言语里带着无限的悲凉。
他越发笑得灿烂起来，五年了，他都不曾这样灿烂的笑过：“我早就不是只爱美人的佟三少了。我现在是只爱亡魂的佟鹤锦。”
那亡魂指谁？她当然无比清楚。
她不再阻拦他的手，他轻轻揭开了她的面巾。阳光下，她的美丽依旧绚丽夺目。只是更添了几分风韵——那就是她右脸颊上的一道显赫的疤痕。那疤痕正昭示着她和普通美人的不同之处。那是她善良痴情，果敢无畏，牺牲奉献的证明。
他的手轻轻抚上了她带着疤痕的面颊，他深情凝视着，呢喃着：“五年了，你每夜都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是没有一次，是现在的样子。但这样子，却是我最喜爱的。这经历过风雨的容颜，就好比经历过风雨的感情一样，让人无法自拔。”
她也轻轻抚上他的面庞，五年间，他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没有了少年轻狂，却多了许多成熟内敛。眼眸里没有了张扬得意，却多了许多的波澜不惊。他确实不是当初的佟三少了，没有了那样邪肆放浪的笑脸，却专注认真地让人敬畏。
“你不是以前的你了，而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她扑向他的怀里如斯说着。
“可是爱依旧，就算海枯石烂，沧海桑田，我们的爱，都不会变。”他慢慢拥紧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