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观住久了,杨虎城几乎变成了“祥林嫂”,有人来看,就诉苦。军统的人没心没肺,只会敷衍。听烦了,就清唱一首《明天会更好》,反正都是水中花、镜中月。杨虎城没多少家底,又赶上经济危机,法币贱如草纸,生活上渐渐吃不消。就是给小儿子买一套百科全书,也是磨破了嘴。幸好还是答应了,本来是给儿子看的书,他也经常拿来消遣。天天看汽车,是要看神经的。
我们前文说过,杨虎城土匪出身,但喜欢舞文弄墨。即便是坐牢,随身带的,除了装钱的皮箱,还有一套畅销书——《鲁迅全集》。这,就是一个将军的精神世界。除此,另外一件事让杨虎城稍感慰藉,他的小女儿降生了!这是一个可爱的生命,也是一个可怜的生命。出生于囚牢,从未有过自由。短暂的快乐过后,是绵延的痛苦,因为杨虎城的夫人精神失常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为了丈夫,千里迢迢,陪夫坐牢。但她又是共产党,所以招来特务的不满和仇视,总想法设法折磨她。加之生活的不如意,这个女人终于崩溃了。
军统是一种很残忍的生物,他们的座右铭是: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上。他们最擅长的是,在别人新鲜的伤口上撒盐。饭食愈来愈粗劣,孩子愈来愈玩闹,杨虎城的夫人已经崩溃了。面对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即便没有同情心,大家也会绕着走。但有些人偏不,比如特务队长李家杰,听女人唠叨两句,还要跟着拌嘴,并险些遭到袭击。那是一碗饭,夫人谢葆贞兜头盖脸就砸了过去,可以简称为“饭袭事件”。李家杰有一种本事,无中生有,添油加醋,“饭袭事件”发生后,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特务头子给戴笠打了报告,说这个女人疯了,有精神病,应今早隔离。就这样,已经崩溃了的女人谢葆贞和奶妈一起被赶回旧洞居住,杨虎城的这个家庭被活活拆散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本已经精神失常的谢葆贞情绪愈来愈遭,终日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来,即便是正常人,也会被逼疯的。听着夫人的喊叫,又无能为力,这大概是一个男人最无奈的。除了暗中流泪,杨虎城没有一点办法,忍无可忍之下,他向戴笠申诉,要求撤换李家杰,因为李家杰就是魔鬼。戴笠笑了,杨虎城痛不欲生,******就越高兴,这样就对了。但他又不能“忽视”杨虎城的意见,假惺惺撤换了李家杰,改派龚国彦接替。不要以为,新来的就是好鸟,所谓一丘之貉,从来都是一路人。负责看押杨虎城的特务队队长,一共换了三茬,分别看看他们的嘴脸:第一任李家杰,魔鬼,惟利是图,逼疯了杨虎城的夫人;第二任龚国彦,搬弄是非,典型的财迷,是整人高手;第三任张鹄,獐头鼠目,残忍异常,是个纯粹的刽子手。
落到这帮人手里,杨虎城的日子可想而知。戴笠答应换人,但不代表姓戴的就是慈善家,魔鬼李家杰被替换后,居然因为“折磨有功”被升官了,真是莫大的讽刺。杨虎城一家的生活陷入空前的困顿,妻子精神失常,又得不到医治;儿子还小,读书成了问题,但没人解决。就在这时,一个“好特务”出现了,他就是主持息烽集中营的周养浩。
和一般反面角色不同,周养浩虽然是个特务,但人长的还可以,学历也高,据说是上海政法大学的正牌毕业生生。可以说,周养浩是特务里的“精英”,是真把特务这个职业当成一门艺术去做。比如,别的特务只知道辣椒水、老虎钳,周养浩就很鄙视这个,暴力嘛,文化人崇尚的是“以德服人”。从此,周养浩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医生”,嘘寒问暖啊,陪杨虎城打打麻将,挺好。但杨虎城的心情不好,打麻将总输,估计没少“点炮”。殊不知,正是这个“好心肠”的人,最终把杨虎城引上了不归路,他也许不知道周养浩的绰号:笑面虎。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折磨,它可以让一个人发疯,也可以让一个人变老。杨虎城的前半生轰轰烈烈,后半生凄凄惨惨,几乎看不到任何曙光。也曾有过希望,比如抗战胜利,他就满以为******会把自己放了,还为此写了信。又怕信写的不好,反而刺激到这个小气的老头,他把写好的信又撕毁。可以说,杨虎城很矛盾,很纠结,今昔,何夕,不知要盼到什么时候。直到有一天,军统把在息烽的单位全部结束,迁并到重庆,才决定把他也迁到重庆继续囚禁。当杨听说要回重庆,真有说不尽的快乐和希望。可是一到重庆,又把他囚禁到歌乐山下面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杨家山的一座平房内。至此,杨的希望完全破灭。
他不明白,老蒋决定抓他的那一天,就没打算把他放出去。杨虎城只能忍,但女人不能忍,精神失常的夫人每逢发病,就要臭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骂了没几天,特务们的耳朵终于清净了,因为得不到医治,杨夫人死掉了。这是一九四七年,孩子失去了母亲,丈夫失去了妻子。孤独的山谷里,日渐消瘦的杨虎城抱着还不懂事的幼女,终日暗自垂泪。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夫人的骨灰放在枕边,日夜为伴。
******给过杨虎城“机会”,只要低头,认个错,说是当年受到共产党的“欺骗”,这事儿就过去了,这可是极其宝贵的进行反共和对内教育的材料和实例啊!偏偏,杨虎城不吃这一套,戴季陶来劝,灰头土脸的走,戴笠来降,似乎也拿了热脸蹭了冷屁股。为了“虎口拔牙”,******煞费苦心,甚至想到了毒品。只要让杨虎城吸毒,为了赖以生存的毒品,也许他就屈从了。但是,让******失望的是,杨虎城非但不吸大烟,就连香烟也不抽。
******希望杨虎城过的惨一点,越惨越好,但即便是在监狱,杨虎城的身体还算硬朗。他“微胖面部丰满,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灰黑头发,未蓄胡须,未戴眼镜,腰杆笔直,身着褪了色的暗紫蓝色中式布质长袍,下着深蓝色中式布质长裤,脚穿深蓝色线袜和黑色步鞋。谈话从容、自如、声音洪亮”,大将军风度犹存。******没有等到杨虎城的忏悔,反倒等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三次下野。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同样也是一个坏消息,根据以往历史规律,******每次下野都会杀人,以此泄愤。第一次下野,蒋杀的是王天培;第二次下野,蒋杀的是邓演达;第三次下野,会不会是杨虎城呢?
“代总统”李宗仁很了解******的为人,上台后首先宣布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李宗仁打电话给重庆市市长杨森,要求放人。杨森是个滑头,推说找不到毛人凤,不知道杨虎城囚禁在哪里。于是,“代总统”在南京登《中央日报》,满世界找毛人凤。装聋作哑的毛人凤也不敢做主,就去请示在溪口已是一介平民的******。不请示还好,一请示,******火了。他被共产党撵的满世界钻老鼠洞,究其本源,就是当年西安事变,没能彻底消灭共产党。李宗仁要杨虎城活,他******偏要杨虎城死。重庆目标太大,杨虎城很快被秘密转移到了贵州、
杨虎城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知道李宗仁要放他,质问特务为什么还要把他转移到贵州。这时,“笑面虎”周养浩登场了,他是杨虎城唯一看着顺眼的特务。不得不承认,周养浩的口才是很好的,他说,因为当初是蒋总裁下令软禁你和张学良将军的,如果现在他刚一宣布引退,便马上由******把你们释放,这不是昭告天下,蒋总裁错了吗?所以总裁要你暂时移居贵阳,避开这股热劲,不久将会把你送到台湾,然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再把你和张学良将军一起释放。
“笑面虎”周养浩一共对杨虎城进行了两次规劝,这是第一次。除了周的口才,杨虎城也的确不想在重庆待了。他是旧军人,也就有着旧军人的脾气,很迷信。有一次,他在监狱后山坡见到一处古墓,幕前石枋上刻着几个字:杨氏佳城。杨虎城见后神色大变,从此再也不敢出门散步了。原来,在旧社会行伍的人当中,历来流传一句老话,自古大将忌名地。不久之前戴笠座机撞的那座山,偏偏叫做戴山,发现戴笠尸体的地方,恰恰又叫做困雨谷(戴笠字雨农)。有周养浩的口才,加上杨虎城本身的迷信,他终于答应去了贵州。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如果说“杨氏佳城”是不详的预兆,那么贵州之行,杨虎城已经向阎罗殿迈出了一步。虽然夫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秘书、副官和警卫员,拼凑成一个临时的、奇怪的、悲壮的“大家庭”。杨虎城的作息变得有了规律,早起早睡,有时散步,偶尔还能吃到家乡特色:羊肉泡馍。秘书宋绮云还在履行秘书职业,经常读报给大家听,相当于囚牢里的《新闻联播》。
“主持”完《新闻联播》,大家散去,秘书宋绮云又是一脸愁容。和杨虎城一样,他的夫人也跟着一起坐牢,平时缝缝补补,照顾孩子,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至于其他人,副官的身体还算魁梧健壮,只是警卫员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生活,身体瘦成麻杆儿。他们是自愿陪杨虎城坐牢的,对杨虎城相当尊敬,把这场牢狱之灾,与杨虎城的同甘共苦当成理所当然。人性,有时候就在这种困顿的环境中显现出来。
形势越来越不妙,因为共产党要打来了!长沙丢了,整个西南跟着发抖。******的腿也发抖,国民党兵败如山,大撤退,项目众多。其中之一,就是干掉杨虎城,******大约是这么想的:我倒霉,你也休想活。所谓“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是整个意思。为此,李宗仁满世界寻找的毛人凤出现了,亲自布置暗杀计划。决定把杨虎城骗回重庆,杀之。为保万无一失,台湾保密局下令,刺杀后要对遗体拍照,逐一核实。******已经疯了,他认为过去的失败,是因为杀人太少,把一些反对他的人(比如杨虎城)保留下来。他过去有势力,这些人尚且不肯投降,如今国民党到处打败仗,这些人更不会转变过来。结论只有一个:杀掉。
“笑面虎”周养浩再次施展“嘴功”,说服杨虎城从贵阳迁回重庆。他为此准备了三辆汽车,第一辆是美式吉普,坐的是周养浩;第二辆汽车是救护车,坐的是杨虎城及其次子杨拯中;第三辆是带篷卡车,坐的人最多,他们是杨虎城的秘书宋绮云及夫人,幼儿宋振中、杨虎城夫人谢葆真在狱中诞生的小女儿杨拯国,以及杨虎城的两个副官阎继明和张醒民。杨虎城最大的失误,就是轻信了小人,汽车甫一上路,笑面虎的电报就发到重庆,刽子手的尖刀图穷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