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五十和我家是邻居,五十他爹又与我爹同朝为官,两家自然走得近些。
也因此我明白虽然史书上许多东西不可尽信,甚至不可信,但是在五十家这神奇的血脉记载上,倒是真的。
五十确实是有神眷顾的。
他随身总带着一根棍儿,有什么想知道的要问的,便抽出那棍儿,随手一塞,那棍儿就凭空立起,像是有人拿着一般,在沙盘沙地上写写画画。
棍儿不是特定的,有时候他揣的是竹棍,有时候是木棍,总之是个能用的长条就行,这能力极像民间流传的一种占卜游戏“笔仙”。听说类似的还有碟仙什么的,只是流传的故事略有些可怕,所以我听过,却没敢玩。我身边的人也都听过,一个都没敢玩,因此这游戏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任谁去试,那笔和碟子都能动起来,就无从得知了。
只不过五十塞出去的棍儿,是会自己动起来的。
当年我年纪小,听说了笔仙的故事以后,就去问五十,为什么用棍儿在沙地写画,不用笔在纸上写呢?五十左右看看没旁人,又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我没听见,然后就见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一如往常地胡乱塞过去,笔是自己立起来了,只是不那么干脆。拖拉再三,终是蘸了点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我凑过头去,眼前发黑。
那字儿实在难以形容。
虽说平时用棍儿划拉时写的也不见着怎么好看,可眼前的更加可怕,于是我那尚未完全启智的脑子忽地明白了为何要用棍儿的缘故,这家伙竟然用不好毛笔。
是了,用棍儿划拉的时候,棍是倾斜的,跟咱写毛笔字时直立的不一样。
五十天生自带的这个类似笔仙的能力一直让我们羡慕不已,甚至嫉妒。
只除了一点,那棍儿并不是十分听话。
比如上一次,五十忽然兴起,要那棍儿讲个故事,那天也是凑巧,那棍儿大概心情大好,便应了,当着我们的面便写了起来。
故事的名儿看着挺有深度,“水浒传”三个字大大地写在最上方,旁边还附了解说:这是一百零八个英雄豪杰的故事。
我打小跟着我爹武刀弄剑,极是崇敬英雄豪侠,在场的其他人又都是男孩子,你知道的,男孩子不论性子喜动喜静,这类故事总也是喜欢听一听的,故而那棍儿开场这么一写,大家就来了劲,不等它写出几行,叫好声已是一片。
得了叫好,棍儿写字的速度看着明显比平时快,当然字也比平时丑,不过我们不介意,能快些看,自然是好的。
我们在一旁喝一会茶,互相吹嘘损贬一会,再跑过来看一阵,又跑开玩一会,由半早上看至天擦黑,将那头一章,叫做“拳打镇关西”的故事看完了。
故事确实很吸引人,我真没想到那棍儿的文采如此之好。至天黑时,各家不见孩子回去,都跑到五十家提人。我们一个个都不愿回去,可你也知道,这种情况,无论做孩子的怎么央求哭闹,最后总归胜的是家长。听话的耷拉着脑袋跟着大人回家,不肯听话的也被扯领子拽耳朵的拎走。
回家后我还在回味那故事,抓耳挠腮地想看下文。饭吃着不如平时香,觉也睡不太下,挨到听见雄鸡打鸣后,好容易昏昏沉沉,梦里面竟然也都是那故事。
天一亮,丫鬟开门出来做事,我的耳朵竟然也变得异常灵敏,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扒拉几口饭,又跑到五十家来等故事。
连我们这伙人中最喜迟到的小泽也破天荒在午饭前出现了。
可是等了一日,用尽了方法,那棍儿却再不肯写了。
就算许给它各种好处,连我们压箱底的宝贝都许了,它还是不肯写。
我们平日里有求于那棍儿,都会许它些好处,有时候它动心了,便让五十接了东西,它在沙盘上将我们想知道的答案或事写出来。只是它写的不见得全对,你要尽信了,你就傻了。
就好象某次小林他爹考他,小林答不上来,跑来贿赂棍儿。那次许的东西棍儿喜欢,便洋洋洒洒给他写了一大堆。小林照抄完回家,第二天却不见人,第四天终于出现了,走路却有些一瘸一瘸的,据说他爹看了那答案,二话不说,抄起家伙来对他一顿狠打。亏得那时候是冬天,他穿的裤子厚,不然还不晓得要躺到什么时候。
小林他爹是御医,考他的也是与医有关的。他爹医术高明,他家正厅上挂了老大一面锦旗,上书两个大字“医圣”,是某位得了谁都治不好的病,眼看着将死之人,被小林他爹奇迹般救活后送的。可见他爹于医上造诣极高。他爹平日里待外人又极和善,嘴上最爱挂着的口头禅便是:“医者父母心”,轻易见不着他爹发怒。
你看的没错,确实是待外人极和善。待内人其实也不错,只是他有个儿子——小林。别处见不着他爹的怒容,小林却时常有幸见到,他有三两句话让他爹暴跳的天赋。
然而因着性子的关系,他爹怒归怒,极少动手。真动起手的时候,都是小林实在过分,过分到连我们这帮孩子都坚定地站在他爹一边,边学着小泽家塾师对着小泽时那般摇头叹气,边在他爹身后呐喊助威。
能让他爹怒得把他揍成这样,看来棍儿写的答案实在不象话。
所以不明所以的陌生百姓看到凌空写字的棍儿趴下跪拜时,我们这几个相熟的依旧站得笔直,大概也是因为太熟了,知道得太多了。
至于许给它的东西,反正它也没地方揣,东西我们都是交给五十。五十收起来的东西呢,我们都这么熟了,关系都这么好了,当然比较了解他,总有办法叫他再乖乖地拿再回来。所以许东西的时候,我们都特别慷慨。
吃的除外。
等不到新的故事,我们只好各自回家,原想着过个几天,它心情好了,应该还会接着写。
没想到还是没有。
五十在我们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地支吾:阿拉丁说他腰肌劳损,肩周炎颈椎病,不适合做这么繁重的活,以后还是只干些轻省的活计为是。
我忘了说了,那棍儿有名字的,五十称它为“阿拉丁”。
五十的爹称它为神。
第一次听五十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暗想,神的姓氏果然不同常人,竟然姓阿。
院门开着。
五十抬眼见我来了,二话不说拉着我过去,热切地指着地上的沙盘,和旁边一摞画着许多格子的纸:“快来看!咱几个啥星座的,我都知道啦!”
我看了看那叠扎了孔穿着线的纸,当先第一张上写着:万年历。
前一段五十飞鸽传书给我们,声称有一种识人之法,可知人本质。不论性格喜好,人际关系,都可由凭其生辰八字得知。据说顶西边顶西边的司天都用这种法子给人算命,只不过他们生辰八字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因此一时还解不出我们都是什么“星座”的,得等他准备准备。
刚才那胖白鸽就是过来传话的,他准备好了。
原本以为我们两家挨得近,我该是最先得知的,来的又快,应该最早到。看院中这人数,除了小泽,就数我晚,肯定那胖白鸽中途不晓得又拐去干了些啥,或许还去打了个盹。
“双子座的找媳妇容易吗?”不等我开口说话,五十被旁边一只手扯了去。
是陈袜袜,他手里拿着一张密密地写了字的纸。
这里说一下,陈袜袜不是此人大名,他的大名是陈博,取的大致是博学的意思。他倒也不负家中所望,自小便很机灵,我们一时一兴的好些玩法都是他找来的,也是我们这伙狐朋狗友户外活动的组织者,筹办人。亏得有他,一十二年来,从未无聊过。
他之所以叫袜袜,这个缘故说来也没啥,就是你千万别让他脱鞋。为啥不叫陈鞋鞋呢?因为他从不穿夏鞋,最薄只穿到春鞋,只有脚脖子处有那么个口,别的地方都是密的,味道要透也有限,不像袜子,一伸出来,气味四散而开。
时常有人拿这个取笑,有次他急眼了,狠狠地瞪着对方,直着脖子吼到:“你再笑我,我就把袜子塞你嘴里!”
从此我们一同玩耍时,再不提起此事。
后来某次,我们论起个人能力和志向报复,他豪气地说:“总有一天,我会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我斜眼鄙视他:“你刀握得还不如我稳。”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你有我这样好使的袜子?”
虽然不敢再提袜子的事,但是陈袜袜这个名儿早就叫习惯了,叫他他也照样应声,故而一直延用至今。
不要指责我们随便给人起绰号,要知道,一伙人打记事起就凑在一块,多坑的性子,有哪些乱七八糟的糗事,总归会互相知道一些,绰号就是我们让人记得最牢的部分。你看,我就从来不介意别人给我起的绰号。我姓梦,单名一个颜字,我家这姓在女子看来尤其喜欢,顺手起个名都特别的秀美。偏生他们不好好叫,抹了我的名,只叫个姓,后面还加个尊称,这尊称虽然在别处也常用,确实也是恭敬的称呼,却在我这叫起来有些不大对。
“梦爷!”出门子时,连左转拐弯处卖豆花的老伯都这么和蔼地叫我,很是愁坏了我娘。
我爹却很喜欢别人用几乎相同的方式叫他,“梦老爷子!”他们这么叫的时候,我爹脸上总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据说年轻时被叫梦梦叫多了,好容易捱到这把年纪,总算是换了称谓。
“女儿啊,果然没叫为父失望!”我爹欢喜地拍了拍我的肩,把我拍得咧嘴:“这么小就实现了爹这几年才实现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