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终于停下了脚步，立定转身。
潇夏曦惊魂甫定，也遁着他的目光看向被黑暗笼罩的甬道。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只是她没想到，经年后再见，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再迟一刻，她将被海叔从三十五层楼高的医院顶层抛下去，神不知鬼不觉之间，酿造一场意外粉饰谋杀的真相。
清脆的脚步声，踏着满世界的寂静向他们走近。也许是骤然出现，也许早已经潜伏很久，清冷的气息像凝在湖面上方的一滴水珠，缓缓向四周推出细软的涟漪。
“少祺哥哥，真的是你吗？”
潇夏曦不确定地看向那团依然被夜色围绕的黑影，直至他走出暗黑，终于在距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她才看清了他。两年时间，彼此都有了不着痕迹的变化，再不是你侬我侬，在雪地上嬉笑胡闹的青梅竹马，惟独那道短小的疤痕，是烙在骨血里的刺青，永远不曾消失过。
凌少祺绕开海叔探询的目光，视线直接落在地上的潇夏曦身上。仅一眼，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一刻停顿了。
黯淡星光下，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如纸，身体诱出瑟缩的颤抖，如飘落的碎叶，簌簌拨动他的每一根心弦。
“放开她！”他转而望向海叔，双眼骤现精光，“这是最后一次！……”三次命令，早已经超越了他容忍的极限。从来没有人敢公然违背他的命令。海叔的动作，无疑是掴了他一掌。
“少主，这个女人不能放！她会毁了你，毁了我们的计划！”海叔的气势稍为收敛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管家的恭谨严慎。然而，主张不改。“你忘了吗？两年前，她在所有人面前跟着司徒皓谦离开，她背叛了你，羞辱了你。这些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凌少祺的神色一窒，犹疑的眸光在海叔和潇夏曦之间来回流转，当视线与潇夏曦在空中再次交炽时，他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裂痕从心脏向四肢延走的声音。
那天，美梦一朝破碎，他遭到世人耻笑。他是该恨她的。
可是如果她愿意回来，他会原谅她。像以前无数次放任一样，不会再追究。
“砰”一声枪响，潇夏曦愕然回首，那个站在她身后，兀自将她的衣襟紧紧拽在手里的男人，单膝跪在地上，虽然天色昏暗，距离近了，她却看得分明。海叔的腿被射进了一颗子弹，洞穿的地方，血汩汩地流，刺鼻的腥味随即蔓延。
“海叔，你追随了我那么多年，应该清楚明白夏曦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凌少祺举着枪缓步进逼，“但是，你却伤害了她！”
“少主……”海叔显然也想不到凌少祺会开枪，忍着不断从腿部向上延伸的疼痛，看着这位昔日被他从少儿到成长过程中循循教导过的男人。
曾经瘦弱的他变得强大了，强大到再也不需要其他人引导，就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
凌少祺眼底冷得彻骨，有一缕伤痛在他的眉际划过：“这一枪，就当作是为惜柔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报仇的。”
潇夏曦回头看向他，不禁动容。海叔闷闷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过：“你都听到了？”其实这句话问得多余，凌少祺明显将他与潇夏曦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好，很好。用一枪换两条人命，也算值了。”海叔继而苦笑，“但是，少主，现在的事实不是证明了，没了叶惜柔，我们青龙帮的发展空前盛放。如果我不是诬陷潇万川杀了她，你会下狠心处置他吗？青龙帮会有今天的光景吗？”
几句反问，讲述的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凌少祺沉默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反驳海叔的话，叶惜柔的死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每次想起那个水般的女人，他的心又一番纠结。毕竟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几年的女人，在听到她被潇万川害死的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心底汹涌的澎湃，恨不得将潇万川碎尸万段以泄愤。叶惜柔的眼里从来只有他，而他的眼里盛载的是宏图霸业。这是他欠她的。
“海叔，你是我父亲的旧部。这十多年来，承你照顾，我和姐姐也得以生存。但是——”他眸光冷转，大喇喇地击射在那个身体开始有点不支的男人身上，“我重你敬你，并不代表我可以再三纵容你。你在这两年里，瞒着我在各地耍的那些小阴谋小手段，图谋私利，就当作是我还你的情。到此为止。”
闻言，潇夏曦感觉那只攥着衣领前襟的手猛地一松，她没有防备，突然间身体失去了支撑，就那样虚软地滑在地面，脱臼的手首先触及地面，好在她反应快，一个侧身，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与地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凌少祺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扶起她，往边上走开几步：“夏曦，怎么样？受伤了吗？”他可能还不知道潇夏曦的手被海叔拉脱臼了，也是，人的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脱臼，不过，海叔本来就是个练家子，他看上去五十岁不到，正值壮年。
“没事！”她心里暖流涌动，忍着痛幽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其实真的很痛！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撒娇的时候，还有一个海叔等着凌少祺解决。她不相信他会轻易向凌少祺妥协。
“你是说，我们的主仆关系到此终结？”海叔垂下眼睑，眸光扫在地面，将所有的神思都掩藏起来。
凌少祺没出声。态度已经相当明确。
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对付潇万川上，他们目标一致，甚至可以说，凌少祺在某些程度得助于海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很多事情实施起来，有了海叔的协助，他事伴功倍。但是，当局面稳定下来后，海叔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两人的相处模式绝然发生变化，分歧也会越来越多，日渐显现。
分道扬镳亦是必然的。
只不过，海叔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让他措手不及。
而且，凌少祺不像是这么不念旧情的人，否则，他不会将潇万川囚禁在一个偏僻的院落而不采取更直接了断的方式解决他。念的，大概就是对潇夏曦的旧情吧。
他的眸光又再扫向潇夏曦，凌少祺刚好隔在他们中间，仿似有某种穿透力，几乎在同一时间，潇夏曦受到感应般抬眸，迎上他冷冽的审视。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脱臼的手垂在半空，用不上半分力气。站在凌少祺身边，孱孱弱弱，眉宇间隐现痛苦的神色，却被她淡笑掩饰，没入浓邃的夜，消弭于晚风中。
“你好自为之。夏曦，我们走吧！”凌少祺不再看他。
既然决定了各走各路，彼此瓜葛尽消，那一枪没有拿他的性命，也足以令他自此残废。之前的种种，他也不再追究了。
潇夏曦轻咬下唇，颌首。她也不想再多说，虽然极力想分散注意力减缓手腕上的疼痛，然而，那种剜心的痛一刻也不停歇地刺激着她的神经。治理的时间耽搁得越久，废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可不想从此做废人。
凌少祺扶着她缓缓走向电梯口。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低吼，凌少祺和潇夏曦同时看向后面，眼前一晃，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潇夏曦颈脖的位置，同时一股拉力拽着她的胳膊使劲一扯，将她扯离了凌少祺身边，仓惶往后退了几步，直至背脊抵上半腰高的围栏。
呆窒了才一秒不到的时间，凌少祺立即反应过来，想再抓住潇夏曦予以阻止，已经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几绺发絮从自己的指缝间滑走。
他脸色微变，坚忍着没有发作。青幽月色下，一条细微的血痕从匕首与颈脖相合的地方蜿蜒而下。潇夏曦圆睁着两眼惶恐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我对老帮主忠心耿耿，对你也克尽本分，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个女人，仅用一句话就将我们的旧情给废了！哈哈，凌少祺，你不想想，没有我，你会有今天吗？没有我，你们姐弟二人可能早已尸横街头，被野狗吃了。”海叔空洞的笑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的手也在那声笑里颤动了几下。潇夏曦不由得再次蹙紧眉心，却闭紧嘴，什么也没说。
他话里的矛头分明指向她，现在她的话随时都可能激发他更深层次的失控。她只能表现得温顺点，任人宰割。
但是，也明显地，海叔已经开始失控迷惑了。
潇夏曦的表情全然落在凌少祺眼里。事实上，他从出现开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圈在手枪扳扣上的手指不动声息地紧了紧，敛起神色，依然淡淡地道：“海叔，你年纪大了，该退休了。以前的事我既往不究，你也该心足了，趁着这个机会与家人熙养天年。至于青龙帮的事，不需要你再来操心。”
“家人？我的家人，哈哈，我的老婆和儿子，都在二十多年前全毁在潇万川手里了。我哪里还有家人？”深邃的眸光骤然折射七彩光耀，裂破长空。光束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盈盈走来。笑绽放，却泪已满眶。“都是她父亲。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家破人亡？我就是作梦，也想着要将潇万川碎尸万段。而你，就为了她念那劳什子旧情，只是将潇万川囚禁起来，供衣足食，生活无缺。你对得起死去的老帮主和你现在还在病榻中的姐姐吗？”
“我留着他的命自有我的道理。可是，他犯下的罪孽与夏曦无关。”那时的那时，潇万川还是单身，自然不会有潇夏曦。
“那我的儿子呢？他那时候才四岁半，他就活该被杀了吗？”海叔厉声质问，“潇万川为什么不可以放过他？如果他当时就发现了你们藏身的地方，你认为，他会放过你们吗？”
凌少祺再度无言以对。他讲的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若不是想方设计东藏西躲，死里逃生，说不定，当年他和姐姐林若然早已死在潇万川的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