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沉吟了一下,“可是可以的,问题是得找关系,现在都没有白帮忙的,你晓得不?”他观察了小曾一眼说:“这车都是拖到停车场,三个月后没弄出来,就拍卖了,到时你想弄也弄不回来。”
小曾脑海中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迅速地过了一遍,这方面似乎没有任何可靠的关系。他开始后悔,怎么就没有领悟到那个小伙打的手势。小货车装着几十辆电动车满载而去,小曾眼看着自己的电动车越走越远,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悲愁来。几个戴着斗笠的环卫工人正在绿化带的树阴里打盹,有一个时不时睁开眼睛向他瞄上一眼。
他掏出电话,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张凯打的。他咬了咬嘴唇,对圆脸说:“兄弟,能不能帮我个忙,你到时去找关系的时候,顺便帮我也说一下。”圆脸痛快地答应了,互留了姓名和电话,说叫他小马就行。
“那拜托你了!”他几乎将这个小马哥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放心吧,小事情,如今靠的都是关系,有关系啥也不怕。”
十分钟后,他大汗淋漓地走到香椿街张凯的办公楼下。他解释说,电动车被查扣了。他能从张凯的脸上看出一丝的不快。
“我在这等你近十分钟,热死了,电话也没人接。”
他接过张凯递来的五百块钱,一把卷起来塞进牛仔裤兜。他想对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说点什么,望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张凯转身进电梯的时候,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向他借钱了。人穷志短,借钱总是低人一等。他的父母都是农村的,一辈子省城都没来过。如果他也有像张凯这样的父母,那整天顶着烈日跑的就是别人了。下午他心不在焉地去找了客户,生意自然也没谈拢。回到家,整个人像面条似的软嗒嗒的,就要掉地了。怎么就没明白人家好心打的手势,那时机会多好啊,调头就可以远离陷阱。冥冥中,他总是相信了美好的一面,以为他们不会为难自己,只要好好解释一番。他可没想情况会这么糟糕。
他试探性地给小马打了一个电话。小马哥说,我刚正准备找你呢,我在托朋友找关系,已经差不多了。他问小曾在哪,如果确定要他帮忙的话,就出来约个地方见下面。
小马说:“我买了一瓶酒,酒鬼酒,四百多的那种。”
他的确看到他提了一瓶酒鬼酒。
小曾迷惘地望着小马说:“够吗?”
小马说:“我的够了,一辆电动车送他一瓶酒还不够啊,还要大不了车我不要了!”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的我就不知道,估计还得加点才行。”
“加点什么好?”
“要不送条烟吧,烟酒不分家,你说是不?”
小曾想想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去了烟酒店,小马指着一条苏烟说多少钱。
店主报了四百二的价,吓了小曾一跳。
“这群爷现在一般的烟都看不上眼,送一般的烟,送了他们也不会给你办事等于白送。”他指了指香烟继续说,“我上次送的就是这烟,时下他们流行抽这口味的烟。”
小曾犹豫地说:“这事能保证吗?”
小马说:“放心吧,肯定没问题,上回我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你想这车少也值千多块钱吧,新买的话那更加贵了,所以这点烟钱还是值得花的,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他掏出五百块钱,感觉人一下子空了,像道烟,无力地飘拂而起。
“小马哥……全靠你了……”他把违规单上的机车号告诉小马后,喃喃地说道。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小马哥,他穿着下午时那件黄色耐克T恤。他的鞋子也是耐克的。能穿得起耐克的人,总该是值得信任一把的。他想和自己赌一把。
路灯陆续亮起,他望着小马哥提着那瓶酒越走越远,袋里当然还装着他付钱买的那条香烟。小马哥说,让他等消息。一天,或者两天。他给了他很大的自信心,像十拿九稳的小事情。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他望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霓虹灯的幻影里。无数张陌生面孔从眼前晃过,没一张脸能记得住。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恐慌,像一滴水落进沙漠,再也找不回了。
到第二天中午,小马哥的电话一直没来。他忍不住拨了过去,接通后小马哥说,正在办着呢,哪有那么快的,他们都是爷,又不能催。
他想想也有道理,求人办事是催不得的。
晚上房东亲自登门,身后跟着一个蓄着胡须的男人。他们敲开门,还算客气地表示,以后的房租不再按月付,一次至少得交一个季度。他的心猛然凉了一下。男人坐在旁边抽烟,往房间四处打量了一番,突然说:“姐,这房子该装修一下了,这么好的地段,装修一下,价格翻一番也有的是人来租。”
房东望着他说:“小曾,你到底还租不租,我以后可不想再这样了,像讨钱似的,我哪那么多空闲工夫啊,你说是不!”
他点了点头。耷拉着脑袋,低声将这天下午的遭遇倾诉了一遍。他尽量压低声音,说到最后,他感到鼻子有些酸麻,大颗的泪珠突然夺眶而出。
那男人向他姐示意了一下,干咳一声说要不就缓几天好了,都不容易……
他们走后,小曾的眼泪像打开的阀门,刷刷地流了下来。他感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耻辱,它是命运、生活和赤贫的混合物。“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可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他们的。”那时大学还未毕业,憧憬着未来,可从未想过要窜改领袖的名言。他想起曾向父亲承诺过的豪言壮语,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户,买车买房,接他们进城享福……想起这些,这些曾经的梦想像一道道耻辱的标签,齐齐地贴在他的脸上。他甚至还没谈过恋爱。
他草草地煮了一碗面条,冲了凉,躺在竹席上,有些心灰意冷。电动车要不回来,工作就没法正常进行。他受不了倒腾几趟公交去客户公司,那样既费时间又费钱。公司每个月只能报销一百元的公交车费,有电动车的时候,这一百块就可以省下来。临睡前,他给小马哥发了一条短信。许久之后,那边也不见回复过来。他纠结不堪地进了梦乡。那天晚上,他梦想自己变成了一条愤怒的公牛,它狂怒不止,将那些家伙抵了个人仰马翻,然后重重地踩踏几脚。他看到那死胖脸交警被踩在脚下,血肉模糊,他感觉到了复仇的快感。这种快感被手机闹钟弄得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外面的毒日头已升得老高了,火热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吃完早饭,小马哥的短信也没见回过来。他拨过去,无人接听。
他看了看时间,七点钟,可能他还没起床。
半个小时后,再拨,手机已经关机。
手机里传来10086冷冰冰的自动回复声。握手机的那只手汗津津的,他换一只手继续拨过去,接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那一刻,小曾想到了沙漠,然后是雨滴。他想他应该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果真的这样,那太缺德了,他暂时还没想到该如何诅咒为好。
小曾接二连三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他相信对方一定看到了。整个上午,他都魂不守舍。之前电话是关机,后来再拨过去,永远的都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他知道对方已经将他拉入了来电黑名单。
他想怎么就轻易相信那家伙的话了。他连他的身份、职业和名字都不知道。下午他干脆请了假,内心有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像天上挂着的烈日一样炙烤着他的血液。他走到昨天被扣车的地方,希望能碰上奇迹,如果看到那家伙,他会毫不客气地和他打一架,管******叫马什么。
小曾最先看见的是那位戴眼镜的交警。他似乎对小曾有印象,问他怎么又来了。小曾没好气地说了自己的遭遇。戴眼镜的交警呵呵地笑了几声说:“你上当啦,肯定被他骗了。那烟他未必就送了,转手还可以卖给烟酒店。”
小曾盯着那张笑眯眯的脸,每个毛孔都在发出笑声,他恨不得走上前撕烂他的嘴巴,然后一脚将他踩在脚下,像愤怒的公牛踩踏它的猎物一样。
交警告诉他,像他这样的情况,“并不复杂,顶多罚你一两百块钱了事。”交警显然已经看多了像他这样的倒霉蛋的遭遇,笑眯眯地说。
阳光如此强烈刺眼,从旁边建筑工地传来打桩机的噪音,没有章法,混合着汽车喇叭的鸣叫、十元三件的廉价小店的叫卖声、水果店老板娘和顾客为三五毛钱的争执声,小曾感觉再这样下去,这个地球就要膨胀爆炸,所有人都统统死光。他愤怒地盯着太阳,那耀眼的光芒刺得他一阵阵晕眩,他的眼前一片黑色。他狠狠地盯着它,像盯着一个欺骗了他的敌人,最后被灼得流了泪。交警队的惩处中心在荒凉的郊区,他转了两次车,精疲力竭才找到。女交警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筒,和人正分享着网购的经验。她说得那么入迷,半天也没抬头望小曾一眼。
挂完电话,她接过他的合格证扫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放在柜台上说:“去办拓印手续再来。”
他问在哪办,她不耐烦地说了一个地名。他没听清,待再问时,女交警已经挪开屁股去隔壁接开水去了。旁边一个和他一样的倒霉蛋好心告诉了他办理拓印手续的地方。他想之前那个交警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得先办拓印手续才能去惩处中心?难道是想看着他顶着烈日多跑一趟?
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终于在拓印处找到了停车场。好大的一片空地,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电动车。愤怒和怨毒像大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他一边按着声控钥匙,一边寻觅。办拓印的人坐在亭子里,看猴子似的,脸上挂着戏谑的表情。他只能一圈一圈地无头苍蝇似的查看,在一个水洼处,声控钥匙有了回应,他看见了自己心爱的电动车,它脏兮兮的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歪在一边,座椅被什么锐器刮了一下,破了一大片。他心疼不已,抚摸着它的伤口,全身的毛孔在那一刹那全部张开着口子,像要发出愤怒的呐喊。
办理拓印的人懒洋洋地给他盖了章,透明胶上粘的字迹非常模糊,机车号压根没法看清。他刚想说,办拓印手续的人非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要不要,不要我撕了。他点头哈腰地赶紧道谢说,要,要。
再次踏入惩处中心的大厅,他感觉自己离某种目标渐渐接近了一些。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想。依旧是刚才那位女的,她扭头瞥了一眼,冷冷地说:
“没发票和牌照的,得去当地户籍的派出所开具证明。”
“什么证明?”那一刻,他有些坠入冰窖的错觉。
“就是证明你这个电动车是你自己的,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懂不?”女交警皱了皱眉头向他解释。
“可是我的户籍不在这儿啊,怎么办?”他的心完全乱了。
“那我不知道,我这又不是派出所,有什么问题你去派出所问好吗。”她冷冰冰地回复道。
小曾望着她,看着那双冷漠的眼睛落在电脑屏幕上,嘴里报出一声下一个的时候,他双手握成拳头状,突然朝她咆哮了一声:“你们搞什么名堂呀!”
安静的大厅响彻着他巨大的回音,吓了所有人一跳。女交警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霍地站起对着他说:“你想干吗,朝我发什么火,你什么意思啊你!”
她的反击干脆有力,连珠炮一样,密集地射向他。她的几位同事也反应了过来,站成统一战线开始呵斥他,向他围拢过来。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一般朝他袭来,要将他挤成齑粉。那一刻,他又看到了黑色,那么纯粹,那么深沉,没有一丝的杂质。在倒退的过程中,他踩到了一个人的脚。回过头,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件耐克T恤,他的目光从logo上慢慢地移了上去,迎接他的是一张熟悉的圆脸。他说了一句,龟儿子,你耍老子哦!就扑了上去。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嘴里断断续续地解释,“你误会了……误会了……你听我讲……”
小曾的拳头落在那张脸上的时候,自己的脸颊立马也得到了回应。他们左一拳右一脚地混战在一起。他没让那句话解释出来,像愤怒的公牛一样抵上他,当鼻孔里的血流出来时,他的手正好碰到了腰间的钥匙,他想也没想就将那家伙掏了出来。有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他感觉手中的小刀短了一点。圆脸惊愕地注视着他,身子渐渐地往他这边倾斜了过来,他不得不用力地去捅他,像捅一个麻袋一样。当圆脸紧紧靠着他的肩膀的时候,他感到手有些酸麻无力,再也捅不动了,小刀叮当一声落了地。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最先看到的是手上的血,那血越流越多,从捂着肚子抽搐的人的手缝中汩汩地冒出来。
他终于听见了女交警尖利的叫喊:“杀人啦!”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当鲜血流经他的脚边时,他懒得再动一下。
2012年7月23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