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分的手吗?”
“这个……青梨也没有和我说太多,不过她很恨他,后悔死了。因为她后来听说林萧追她,是因为他和班上几个男生打的赌。他们赌他追不到她,因为青梨比较内向,一向不主动搭理别人,比较闷的那种。她后来听说了,非常生气。我觉得林萧这件事也做得可能过分了点,他可能并不喜欢她吧,欺骗了人家感情。后来提出分手的也是他。那天她让我陪她去河边散步,突然号啕大哭,说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我劝都劝不住,把我吓死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有个把月了吧。”
“平时除了你,她还有别的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吗?”
她挤眉弄眼地想了一会,“应该是没有了,宿舍里的人背地里爱叫她‘美人痣’,她恨死这个绰号了,有一回她们在洗衣服的时候说起她,没看见她就在背后,吵了很大的一架,把她气得要死。她这个人有时候,有点记仇,小心眼,过去很久的事情,她都记得,可能是与她有记日记的习惯有关吧,我最怕她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了,她就这点不好,不能原谅别人,一点小事都会让她耿耿于怀很久。他们分手的事,后来不知谁知道了,传了出去,弄得她抬不起头来。她就一口咬定是我说的,我真的没有,但是她不相信。为此我们也闹翻了,宿舍刚好有位同学搬了出去,空了一个铺位,于是我就和李静一起睡了。我真的被她气坏了,平白无故地诬陷我,也不相信我的辩白,我说什么她都不信,偏执得要命!”
这个胖女孩直到返回教室时反应过来,“青梨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班主任挥一挥手说没你什么事了,回教室看书吧。
班主任陪着小柳沿着学校的林荫小径一路走着。小柳能感受到女老师心里所承受的压力。她一遍一遍地说:“真没想到青梨会做出这么荒唐的行为来。我要早晓得这样,就不会闹这么大事来了。”她说青梨并不是爱出风头的孩子,平时表现都是中规中矩,她发育得比其他同学要早,特别是上体育课的时候,这方面就比较引人注目。她的体育很少有及格过的,体育老师每次都点她的名,后来每次上体育课,她就逃课。说实话,我知道她和林萧早恋的事时,压根就敢相信这是真的。林萧家庭条件好,人也长得很讨人喜欢,但是很调皮,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曾被我发现处罚过几次,屡教不改。他父亲好像有点小钱,平时做生意无暇管束他,只每个星期按时给他零花钱了事。直到早恋的事情暴露后,他父亲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把他接到县城监督去了。这孩子从小吊儿郎当的,青梨和他在一起,确实让人吃惊。我曾找她谈过一次心,她给我保证过再也不和他往来了。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出现那样的事……
“那天林萧的父亲急忙来学校找我,说是林萧不肯再去上学。我问为什么,他就说,‘班上有个女生威胁说要杀了他。’他说林萧被她的疯狂行动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去学校了。我当班主任这么多年,多少届学生从我手中毕业啊,孩子早恋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从没出现过如此过激的行为。当时我就去青梨家做了一次家访,她父母都在外边打工,家中只有一个耳聋的老奶奶。青梨死也不承认,问她什么都不说。失恋这件事想必也伤透了她的心,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和她说话,只一个劲地掉眼泪。后来林萧他爸找关系走后门什么的,让他去了县一中,就再也没了音讯。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林萧的事,刺激到了青梨,使她精神上受到了刺激什么的……”
小柳心事重重地告别了班主任,走出空荡的操场,好几个教室正在集体背诵英语单词,从窗户飘出来的嘹亮的声音让小柳心乱如麻。小娄发来短信告诉她,下午可以回家休息了,青梨的父母会马上来接她。
六
下午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地面上。小柳看到她裹着陈旭的那件旧外套,瑟瑟发抖着,整张脸都是灰白的,眼袋浮肿,显然再也流不出更多的泪水。她依然失神地盯着桌上的那只纸杯。
“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她颤抖着应付每一声呵斥,身子像个刺猬一样渐渐蜷曲成一团,消瘦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将怯怯的求救目光投向小柳。
“我没骗人,我哥真的是我杀死的!”
“你是有个哥哥,没错,但是四岁那年他就淹死了,他叫小铁盖,对不对?”老匡冷冷地瞪视着她,等她稍冷静下来,继续道,“你还有一个已经分手的男朋友叫林萧,对不对?”
小柳见她依然望着纸杯,便顺手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顺着纸杯抛出去的弧线,青梨突然尖声叫道,“我完了!”说完就往门口冲去。眼疾手快的小娄一把将她拽住,重重地将她推倒在沙发上。“跑什么跑,你不是说杀人了嘛,杀人了还敢跑啊!”
青梨慌乱的目光被大家冷冰冰地一一挡了回去。到底小柳有些心软,蹲下来说,“青梨,你有话就慢慢说,不要慌。”她满是委屈地乜斜着墙角里的那个垃圾桶,两行清泪悉数滑落下来。
“如果不是林萧,我哥也不会死……我哥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和林萧在一起……他说世界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该相信他的,一开始就不该上林萧的当。他……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个骗子!我真的想和他一起死了算了,我去找他,他竟然没事一样说,都过去的事了,你还来缠着我干吗!他竟然说出这样混账的话,太绝情了!我气得浑身颤抖着,泼了他一身汽油,要不是旁边有人死死地拦住了我,我真的和他同归于尽了。那时我多想哥哥站出来收拾他一顿啊,但是他没有,说我长大了,自己的事该自己处理。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一个绝情的人了。我看见林萧趁势走了,小跑着过了街,钻进一条巷子去了。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将我像小丑一样围观。那天我丢尽了脸。
我本以为哥哥会好心安慰我几句,可是回去的路上,他一路埋怨我失去理智的行为。我恼羞成怒地和他吵了一路。他说我变得不可理喻了,以后不会再管我的事。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是他说这么寒心的话。他变了。有很多话我宁愿告诉林萧也不告诉哥哥。我们之间的争执和分歧越来越多,他总是告诉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他越来越像我的老师、父母,想牢牢地控制我,可我憎恨他的安排,仿佛只有按照他的指示我才能有出路。我们争吵的次数越多,裂痕就越大。直到前天傍晚我们去云溪河边散步,因为争执,他竟然打了我两耳光。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他竟然舍得打我了,而且下手那么重。林萧也没敢打我啊。我当时心就碎了,没料到我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什么妹妹,他也不再给我安全感和温暖,有的只有讥讽、嘲笑和打击。真是最爱我的人,伤我最深啊!我怎么能忍受得了他这种行为呢,他还是我那个从小无话不说的哥哥吗?他的变化让我感到寒心和恐惧。我不杀死他,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他,就像失去林萧一样。我不想失去他……于是我一时失去了理智,杀了他。”
“继续编吧!”陈旭狂怒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打断了她的话。她捂着半边脸,显然被吓得不轻。陈旭被拉开后,自己也陷入了懊恼当中。“她没句真话!等她父母来认领吧,小小年纪就满嘴谎言!”他一边掏烟一边给自己开脱道。
“我没有编……我一闭眼,哥哥就出现在我面前,头上流着血……我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你们到底要怎样才相信!”她剧烈地哽咽着,脸上露出谵妄的表情。“我好后悔啊,我竟然杀了他……”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渐渐地往后仰,最后倒在了地上,那揪心的声音已经变了样,像另外一个陌生人发出的。
小柳望着垃圾桶旁边洁白的墙壁上的一大片水渍,茶水正沿着墙壁缓缓地往下滑落。恍恍惚惚间,她感觉到老匡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劝她先回家休息。透过玻璃门,她望见走廊上一对中年夫妇踉跄着走来,一把推开门,失声地唤了声“青梨”!
七
也不知谁先嘴巴不牢说了出去,不到一天工夫,有关石门中学出了一位女疯子的消息甚嚣尘上,甚至有市里晚报的记者打来电话,说是想过来采访青梨,被小柳回绝了。当天下午,青梨的父母亲风尘仆仆地在小镇的汽车站下了车,便直接奔派出所而来。他们没料到女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两人将她搂在怀中抱头大哭起来。青梨面无表情,木然地望着虚空的前方,喃喃自语地说:“我把哥哥杀了……妈妈快给我再生一个……”妇女听后抱着女儿眼泪簌簌而下。
那是一对典型的打工夫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憔悴得多,大概是一晚上没合眼了,两人都是一眼的血丝。青梨的父母反复地道歉致谢,只差没跪下了。见青梨父母都来了,所里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吧,以后别再出这样的事了,马上要放国庆假了,我们也忙得很!”夫妻俩连连点头称是。
夫妻俩向大家一一致谢时,小柳已经悄然下了楼。院里的那树桂花开得正香,隔得远远的,就能嗅到一阵清香。小柳坐在花圃旁的水泥墩上,突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名地悲伤起来。她远远地望着夫妻俩搀扶着女儿从楼梯间走了下来,然后看到了青梨的目光。她深深地朝小柳望了一眼,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诉说。小柳心里一怔,赶紧埋下头去。她似乎听见夫妻俩在向她道谢的声音。小柳依旧埋着头,她掏出手机,静静地看着设为手机屏保的女儿头像,四岁的女儿正甜甜地望着她微笑。
小柳打电话向老匡请了假,老匡爽快地说,你也累了一宿了,明天就在家休息一天吧,反正后天就放假了。小柳说,那这件事就这么了却了?老匡愣了一下反问她说,那你还想怎样?小柳解释说,我总感觉这女孩有些不对劲。老匡轻松一笑说,是不对劲啊,遇到了个神经病!通过话筒,她依稀听见同事们雀跃欢呼的声音,他们一定在讨论一天后去黄果树瀑布怎么玩的事情了。
小柳没有马上回家,路过农贸市场的时候,她去买了排骨和淮山,又买了西兰花和鲫鱼。那都是四岁女儿雀雀最爱吃的。她提着一袋子菜,从满是鱼腥味儿的菜市场走出来,刚到农业银行门口,就看到那对夫妇了。她唯独没看到青梨。从他们焦虑的表情,小柳一下子就猜到了什么,和她内心隐约预料中的一样。她犹豫着要不要低头走过去。她感到成千上万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抬起头朝他们打了声招呼。
“警官……青梨不见了。”她听见一声酸楚的回应。
“她说去上个厕所,眨眼就跑了。”
小柳晓得她会去哪。他们找了辆慢慢游就往河边赶。在车上她安慰他们,“我知道青梨在哪,别担心,会找到她的。”
九月末的红日正徐徐往西沉落,晚风传来稻谷的清香。小柳以为会在苦楝树下发现她,希望落空了。河岸空无一人,对岸是一大片已经收割的稻田,露出一条条被荒草掩盖的畦陌。
“她刚生下来不久,哥哥就没了……长大后,有人告诉她有个哥哥,我记得那天我在剥豆子的时候,她就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个哥哥?’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问到了我的伤疤上来了,于是我只好揍了她几下。后来她就不再问了。小铁盖葬在乱葬岗,夭折的小孩只能随便刨个坑埋掉的,也不知谁告诉了她的地点,她隔段时间就跑乱葬岗去了。小时候她常缠着问我为什么哥哥会没呢,我打她,后来学乖了,再也不问了……我知道她一直都想要个哥哥,她孤单,像只可怜的小鸟儿,从小没人陪她说话……”
说到这里,这位妇女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八
第二天小柳没有在家休息,而是去了县城。国庆假的前一天,学校还未放假。她差点没认出林萧,和照片上相比,他已有了很大的变化。瘦高的个头,穿身天蓝色的牛仔套装,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略带忧郁和怯意地望着小柳说,冬天他就要应征入伍,不打算参加高考了。小柳说,你晓得青梨的事了吗?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听说了一点。“你喜欢她吗?”他听完脸色苍白地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青梨前天说杀了她哥哥。”小柳细心地视察着林萧的眼睛说,“她说你骗了她。”
她看见这位大男孩局促不安地躲闪着她的目光,很长时间林萧也没有接话。寂静的操场跑道上落满了香樟树叶,踩在上面发出窸窣的响声。“……她一直说有个哥哥,她要挟我……说要找他来收拾我……那天她泼了我一身汽油,但摁燃打火机的时候,她放弃了……我趁机跑了,只听见她在后边大声喊了两声哥哥……不管怎样我再也不敢见她了……”他心有余悸地望着她,仿佛还没从那场恐惧的阴影中走出来。后来谁也没再说话,校园里飘荡的秋天气息,那种气息属于黄了的香樟、银杏和法国梧桐。
路边收割后的稻田,一些农民正在翻晒着稻草垛子,有的拿着锄头在田里挖泥鳅。乡间道路旁落满了脱离树干的枯叶,只需秋风一吹,就将它们吹得瑟瑟发抖着卷向远处。那会儿,小柳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她的半边脸沉浸在金黄的阳光里。她梦到一位女孩,站在河边的苦楝树下,小柳正努力想看清她的脸,但是怎么费力都看不清,她眼睁睁地望着女孩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河中心走去,却无能为力。
2012年10月13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