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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身都携带着一盒火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我依然还携带着火种。在无边的黑暗中,我总是走一段路,便擦亮一根火柴。温暖的火焰小心翼翼地被我捧在手掌心,就像一个小灯笼。火焰灭了,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中。随着气温的回升,冰封许久的清江也开始渐渐解冻了,夜里从河边清晰地传来冰面破裂的声音。再过几天,天气再暖和点,冰面融化得就差不多了。但是白虎依旧没有出现。这两天,毛孩不吃不喝地整天游荡在河边。他的目光渐渐地显得有些木然和空洞。而关于白虎的传说,人群中正处于白热化的争议中,大伙各执一词,声言白虎夜里又进入了他们的梦境中。不得不说的是,我得老实承认,我从未梦见过白虎,甚至连它具体长什么样,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我梦见白虎背着我走了。”有人说。
“背的不是你,而是我!”有人抗议道。
“你们身上毛都没长出来,怎么会背你们呢?”有人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说,他的屁股上长满了茸毛。更让人羡慕的是,屁股上长满毛的人开始学着用“四只脚”走起路来。尽管他们弓着腰的样子实在不大像只白虎,比起猿猴来,也难看多了,但让很多人都内心嫉妒不已。于是很快大家都疯狂地效仿起来。
更有甚者,打手势替代了语言,这仿佛成为一种时髦,得到了众多人的效仿。一时间大家都学会了用手语来代替说话,更多的人选择了用表情和眼神来交流,因为这样比手语更加快捷和准确。
毛孩出事的那天我内心一直有某种不安的预感。青花滩所有人都学会了用“四只脚”走路。他们咆哮着,焦躁地在河边等待着白虎的出现。大家脸上的标签也都撕掉了,没人再往脸上贴上“人”字眼的纸条。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了!我终于听见母亲低声嘀咕着说了一句。父亲在地上爬着,回过头来吼了一声,表示赞同。
或许我早就该让毛孩保持警惕。但是后悔为时已晚。作为青花滩唯一一个用两只脚走路的“人”来说,毛孩成为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他们趁毛孩在树上睡觉的时候,悄悄地靠近他,将他拉了下来,随后用绳子牢牢地将他捆绑在树上。毛孩紧张不安地搜寻着河面,他的目光有些悲愤和恼怒。他看见我了,朝我喊道:
“白虎马上就要来了!”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很快有人立起身子,抽了他一记耳光。我看到他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但是他没有呻吟,反而朝我叫得更厉害了,“白虎马上就要来了!白虎!”很快我也成了他们的焦点。我假装低下头,决定暂时不理他。他显得格外的焦急和失望。
“白虎”这两个字眼像针一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大伙都显得兴奋不安,紧张地搓着手掌。有人提议在白虎来前,先杀了毛孩。但是他们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即将到来的白虎牢牢吸引住了。直到夜幕降临,白虎依旧也没有出现,大伙的情绪显得焦躁起来。但是谁也不甘心就走,生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都坐在那里继续等待着。第二天是个阴冷的雨天,淅淅沥沥的冷雨滴在身上,刀子割似的痛。人们终于等得不耐烦起来。
“骗子!这是个骗子!”
“压根就没有什么白虎!”
有人抡着木棍和石块,劈头盖脸地朝毛孩招呼而来。毛孩凄厉的惨叫声从河面远远地传了出去:白虎!白虎!
……
我闭着双眼,一种别样的情绪久久地萦绕于心。我伤心地想,以后再也没人和我那样对话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无尽的黑暗里,潮水般涌来的寂寥像冰雪一样让我感到寒冷,我像是行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我想起去年春天,毛孩独自一人在盛开的油菜地里行走的情景,很多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围绕着他翩翩飞舞着,他罕见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我摸出火柴盒子,想划燃一根火柴,可是盒子里空空如也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群疯狂的野兽,他们扭断了他的脑袋,挖走了他的眼睛,有人拖着他肚里的肠子激烈地争夺着……那个冬天,我亲眼看到青花滩最后一个人被一群野兽分食掉。而毛孩一直坚信会出现的白虎,终究没能出现。那年的时间过得很慢,直到开春,那只白虎依旧也没有出现。
2008年12月21日于昆明船房
■与一具薄皮棺材有关的
1993年冬天的下午,你小心翼翼独自一人从小学操场旁边的小石拱桥上走过时,你回了回头,看到穿着五颜六色棉袄的同学们在操场上像一只只小皮球一样蹦蹦跳跳,他们谁也不肯理你,因为你在上课的时候被数学老师骂作是猪。数学老师揪着你的耳朵把你的目光从窗外拉回来,“蠢猪你还要不要听讲?”她就是这样骂你的。那一刻,你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猪。
1993年的冬天异常寒冷,你戴着深红色的破棉帽,黄绿色的鼻涕长长地挂在你的嘴唇上,看起来就像一根红薯粉丝。你最后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李小军一眼,朝他喊道:
“李小军,我们看拖拉机去!”
李小军并没有理睬你,他们正在玩一种“警察抓特务”的游戏。你的呼喊声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他们刺耳的喧闹声让你感到一阵阵离奇的忌妒。他们并没有邀请你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甚至连“特务”的角色,也没有你当的份。他们稚嫩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响亮:你这条猪走开些!
于是你就走了。操场外面的马路前方,正停着一辆“衡阳”牌手扶拖拉机。
你注意到这辆手扶拖拉机已经很久了。上数学课的时候,正是因为它吸引住了你的眼球,所以数学老师生气地将猪的绰号扣在了你的头上。这辆拖拉机上午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停在那里了,直到下午,它也没走的意思。它为什么一直停放在那里?它里面装满了什么?这一直是困扰在你脑海中的问题。所以,你决定一个人去探究一下。本来,你打算把好友罗燕霞或者罗丽也叫上同去的。她们假装没听见,蹦蹦跳跳地玩开了。
后来你回想起1993年冬天的那个下午时,记忆中只停留了一副灰暗而呆滞的画面:远眺隔着几丘田的操场,一刹那间,你看到操场上所有的之前还在蹦蹦跳跳的皮球们仿佛被刺了一针似的,全部蔫在了操场上,万物俱静。或许俱寂源于那辆拖拉机上的人。当你拖着鼻翼下那行长长的“粉丝”走到拖拉机前面时,你看到一个女人正静静地躺在拖拉机的拖斗里,一只掉了鞋子的脚突兀地伸向了你的眼前。她身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你惊慌地发现这个女人和你母亲一样,穿着一条灰白色的裤子。但是你惊魂不定地朝她看了一眼后,确定她并不是你的母亲。正因为不是你母亲,所以你才会害怕。当你迷乱的目光透过拖拉机的铁栏时,你看到了那个头发凌乱的女人疲倦的目光,她的额前微微地裂开了一道口子,你看到乳白色的脑汁像豆腐一样溢流在那把稻草上。稻草蓬乱地遮掩了这一切。你感到了一阵异常的寒冷,背后凉飕飕的。或许北风唤醒了你的恐惧,你战栗的声音像蘑菇云一样爆炸于南方冬天阴冷的上空。
“啊!……”
正如你后来的回忆,你的充满着战栗的呼喊便是那时传出去的。操场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阵夏季台风,将所有的嬉戏声刮得干干净净,你盯视着这个女人的脸,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盯上了你。你感到喉咙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同时你看到雨点般的人群正涌过那座清代建造的小石拱桥,朝你奔来。所以你后来再回忆1993冬天下午时,脑海中只剩下了这灰白的单调色彩。
“怎么啦?”他们惶惑地朝你走来。
人群在阴暗的下午围着尸体。他们的恐惧让你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很多只装满疑惑的眼睛集聚在尸身上。是车祸,有人说。也可能是被人打死的。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而一个尖锐的声音透过重重的人群让每个人都惊讶不已:她好像是杨小燕的母亲!
事情的突兀超乎了你们的想象。你听到有人大声道,这不可能。
而那个声音是那么的坚定:我认识她,她就是杨小燕的母亲罗爱娇!
后来你回忆起这个场景时依旧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澎湃,你感到了一阵隐隐的害怕,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疯狂的念头,你很想扑向去大声说:
“她是我妈!”
你渴望一刹那间被众多目光包围的晕眩感。
你略带恐慌与失望地察看着每个人的眼神,你发现他们都在盯视着这具尸体,个个看得聚精会神,没谁在意你。于是你略带焦虑、响亮地叫了起来:
“尸体是我发现的!”
让你感到失望的是,他们仅仅是转了下头,扫了你一眼,便马上又将眼光集注在尸体上去了。你看到数学老师顶着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将身子微微往前靠,就在那时,你听到她喃喃自语地说道:
“三十都不到吧?”
杨小燕站在母亲的面前,她一声不吭地保持着缄默。她的眼眸越来越黑亮,聚集着湿度,像面镜子,将无数道人影摄入了进来。
你经常动不动就欺负杨小燕,有一次你甚至污蔑她偷了你的橡皮擦,而使张老师在课堂上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而橡皮擦实际上正藏在你的裤兜里呢。你欺负她的原因第一是她长得瘦小和丑陋,而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那天上午杨小燕被人从教室叫走了,她的碎花棉袄从你眼前飘扬而过,构成了那个冬天最刺眼的风景。你看到她的同桌李小军转过头来朝你说道:
“她家经常闹鬼!”
“你怎么知道的?”你问。
李小军龇牙咧嘴地笑道:“她爸还未死的时候,她家的床脚夜里经常会出现一束手电筒光!”
“她爸肯定是被鬼害死的!”他又幽幽地补了一句。
对于这个问题,你再也没有接下去聆听的勇气。作为一个女孩,天生胆小和你如影相随。所以你对李小军娇嗔道:
“讨厌!”
那年夏天,杨铁军肥胖的身体在清江被打捞上来时,你发现这个平日里胖得像尊菩萨的男人,躺在青草上,湿淋淋的再也无法动弹和呻吟,像一个巨大的标本。你想,如果有一把剪刀沿着他的肚皮剖开,弯弯曲曲的肥肠里面肯定灌满了暗绿色的河水。你有一种强烈想打开看看的欲望。
那个夏天开始,你不止一次在梦中看到了那个胖胖的男人,他手中举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朝你走来。他大声地说:
“杨小燕我的好闺女,快跟我走吧!”
你大声说:“我不是杨小燕,我是颜言,我不会跟你走的。”
可是你的反抗是徒劳的,那个胖子伸出的手像条巨蟒一样箍住了你的脖子,你看到他狰狞地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剪刀说:“你不认我了么?别忘了,我死了也是你爹!”
你无法动弹,巨蟒那么有力,他像提着一只鸭子一样将你提了起来,他充满焦虑和愤怒的喊叫在你的耳边呼啸,你拼命挣扎……一把冒着寒光的剪刀在你的脖子前一闪,你的脖子在咝咝地往里面吸着寒气,正如以前你看到宰鸭的场景一样,你的脖子被割断了……
“哈哈……”你看到胖子坐在地上喘息,狂笑不止。
这个可怕的梦境在黑夜中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一次次你活过来,又马上死去。你最先是对李小军说的:
“杨小燕的爸爸他杀了我。”
李小军傻笑的样子如河马般难看,他马上对杨小燕说:“颜言她说昨夜梦见你爸爸杀了她。”
杨小燕瘦小的肩部耸了耸,她将语文课本翻到小英雄雨来的那一章上,坐在那里像个小木雕一样一动也没有动过。
你对她流露出的懦弱和卑怯生出鄙夷。她那么不堪一击,如一只小小的蝼蚁,你只需举手之劳,轻轻一捏就碎了。
眼前的这个人让你暴怒、扭曲、愤懑,于是你莫名地站了起来,指着杨小燕的鼻子说:
“你真恶心。”
你将那个奇怪的梦告诉了母亲。当时母亲正在为一群猪仔不肯进食而绞尽脑汁,你的叙说在春暮的傍晚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她对你说,那一定是你睡觉时把心脏压着了才会做噩梦的。你将信将疑地相信了母亲的话,当然,她骗你了。
而此时已经没有谁再相信你说的话,因为第二天李小军向老师揭发了橡皮擦事件,你的老师在碰到你的母亲后,向她转述了此事。作为代价,你头回尝到了被揍的滋味,而更为难过的是,张老师从此再也不肯轻易相信你的话。她嚷着对你说道:颜言没想到你这个鬼丫头肚里装的全是坏水!
乡政府和派出所的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你看到几个大盖帽从草绿色的吉普车上跳了下来,他们很快就将人群挤开了一条缝隙,让开!让开!他们的声音果然起到了震撼的效用,每个人带着畏惧的眼光,一言不发地望着大盖帽们靠近尸体。
李小军突然冒了出来。他拽了拽你的碎花小棉袄说:
“颜言,尸体当真是你头个发现的么?”
“那当然了,”你噘起嘴巴的声音充满了对李小军的不屑,“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满足地看到李小军用着一种充满崇拜与敬畏的眼光在看着你。那一刻,你发誓以后再也不屑和李小军这样的人讲话了。你变得崇高与伟大起来。
女尸事件似乎出乎了你和所有人的意料。你看到神色凝重的大盖帽们双眉间拧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各种传言像黑压压的乌鸦一样在水车掠过,甚嚣尘上的莫过于罗爱娇是被奸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