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文华已经联系上,最早明天中午就能到家。文华在省城打工,平时基本不回家,除非农忙季节或过年。赵小蒙一年都难得见到他一次,瘦小的个,倒留了一把黑得发亮的胡子,那胡子比狭小的下巴要威风得多。在石门,这样留胡子的人倒真不多。私底下,大家都叫他“小胡子”。赵小蒙每次见他,恨不得悄悄剃掉他那可恶的标志。那胡子一年比一年茂盛,赵小蒙想,如果继续下去,会不会遮住他的嘴巴,那吃饭时,便有些可憎了。他有些怕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干瘦男人,更确切地说,是忌惮,每次见了他都没好脸色,因为他有次把小鸽儿弄哭了。在石门,除了小胡子文华,还有一个人也是他忌惮的人,那就是小裁缝。
小裁缝年幼时摔坏了一条腿,不能干重活,更谈不上和文华他们去省城干活了。于是在石门学裁缝,手艺精明,人也活泛,颇得石门的妇女们的喜爱。每到过年时节,不时兴买衣服的,都让小裁缝量体裁衣,定做一套像样的衣服过新年。小裁缝做工细致,穿在身上很精神,比买的衣服耐看耐穿,石门的女人都爱往他那做衣服。赵小蒙恨他的原因在于他不喜欢他。赵小蒙每次去小裁缝那,他都戒备森然,小心地提防着他。那眼神中,怀着疑虑和猜忌。赵小蒙起先,也是很喜欢小裁缝的。自从听说了朱小菊和小裁缝的事后,就不喜欢了。不仅不喜欢,简直是恨得不得了。赵小蒙有回偷偷藏了他一把剪布的大剪刀,扔到屋檐上去了。正巧被人发现,挨了母亲一顿暴揍。这个惨痛的教训让赵小蒙很长一段时间里抬不起头来。小裁缝冷冷地打声招呼,常常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像担心自己的剪刀又会飞上屋檐。其实赵小蒙已经不想再偷他的剪刀了。他对剪刀的仇恨,远不及小裁缝那张白净的脸。赵小蒙想,朱小菊喜欢小裁缝,可能就是看上了这张干净的脸。在石门,大伙儿都黑粗黑粗的,那小裁缝整天坐在缝纫机上,不经风吹雨打,脸不白才怪。
但是小裁缝和朱小菊之间的流言,从未有过什么证据。背后里的指指戳戳,并不见得有杀伤力。朱小菊依旧是朱小菊,她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每到过年时,大大方方往小裁缝的小店子里坐一会,除此,她从不踏小裁缝店一步。小裁缝也从未见过往文华家走动过。况且,小裁缝和他娘住在一起,这边,则有文华爷爷守在家呢。所以有一段时间,赵小蒙一度很犹豫,他觉得恨小裁缝仿佛有点没道理。毕竟小裁缝平时待他,并不见得比他差。有时衣服破了去他那补,是死活不肯收钱的。赵小蒙为此,深感不安。
或许这种不安,是有缘由的。那天傍晚,他路过朱小菊家门口时,只见四岁的小鸽儿一个人在院里过家家玩。那翘着的小屁股蛋上是两个巴掌大的泥土印,******孤零零地挂在那儿。小鸽儿见到他,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叫了声小蒙哥。那两条“红薯粉”万分险峻地悬在鼻尖上,一哼哧,活生生又给吸了回去。
赵小蒙好奇地问,“你妈妈呢?”
“在屋呢!”
赵小蒙走向前,见大门紧闭着。又问:“怎么反锁了,里面有人吗?”
“有人呢!我妈妈就在里面!”小鸽儿就喊,“小蒙哥来啦,妈妈……”
只听见里面似乎有声音。依稀听见后门吱呀的一声中,缓缓打开了。良久,朱小菊脸上迷漫着两道红晕打开了大门。
那吱呀的响声令赵小蒙心生疑窦。一不留神就瞅见一个男人在暮色的原野上,正抄着朱小菊家后边那条小路,往河东而去。赵小蒙认得那人,是瘸子小裁缝。他拖着一条腿,身板挺得很直,走路的时候,有些翘。天黑的越来越快,小裁缝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原野中。听到蝉叫声时,赵小蒙首先想到的便是家中的那杆破鸟铳了。它高高地挂在墙上,枪口冷冷地对着窗口。窗口外边是一片夏天的蝉叫声和茫茫的田野。笼罩于田野之上的,便是那些整日转悠的卫星们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比他心里亮堂多了。那天晚上回去后,赵小蒙坐在天台上,望了一晚上的星星。他终于望见拖着尾巴的扫帚星往东南方向坠去,越去越远。那煞白的银河星系,在月夜里更显明朗,如数不清的卫星们在眨眼睛。
第二天傍晚他就得知了文华爷爷中风的口讯。昏黄的二十五瓦的灯泡,在众多的人头晃荡中,满屋子都影影绰绰起来。没有一丝风,大家都热得快要憋不住气了。小鸽儿撅起嘴,一边擦着泪。朱小菊戳了儿子一下说:“继续喊,喊到他认你这个孙子为止!就真这么狠心么……”小鸽儿打着哭腔,从未见过这架势,也不敢违抗。“爷爷!爷爷!”文华爷爷望着床前的小鸽儿,那混浊的黄褐色眼球子久久地凝视着小鸽儿,徘徊不前,焦虑地渴望从小鸽儿清澈的眼光中寻得一些东西。他颓然地闭上眼睛,手指头在床沿上动了动。“别叫了……啊……”文华爷爷颤抖着嘴唇说。久久地,只看见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一粒一粒地滚将出来,落在枕头上。
“文华啊……不是文华的……不是……啊……”
稠密的空气黏结了似的,能手抓一把湿度。朱小菊深深埋着头掉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小蒙突然发现文华爷爷已经不再念叨那句话了。他那早已掉光了牙的嘴巴有些干瘪,满是皱纹,能挤进一个乒乓球。圆睁的目光里,堆满了疑虑与失落,直勾勾地瞪视着朱小菊。
她紧紧搂着小鸽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沉闷的空气中一声惊雷,满屋子的窒息感顿时撕开了一道口子,各种声音纷纷涌了上来。
文华爷爷去了。
即便站在身前,也没谁察觉他是何时悄悄走掉的。依旧瞪着眼,像没得到答案心有不甘的人。十三岁的赵小蒙头回见到行将就木之人,在黄泉路的启程之时,就是不肯落下最后一口气。许多人向前,说些宽心的话,答应日后的事,他们都会照料的。文华爷爷就是不肯闭眼。朱小菊拉着小鸽儿两人跪在床前磕头,文华爷爷依旧不肯合上。那双此刻空洞的眼睛,发射出一枚枚尖锐的钉子,令众人心惊肉跳冷汗长流。有人出去报丧,更多的人闻讯赶赴过来,将屋子挤得密不透风。不断有人站出来,使尽了各种浑身解数,也没奏效。
小裁缝就是这时过来的。扑通一声,长跪在文华爷爷床前,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那乱发遮蔽的额头,缓缓有血渗了出来。紧接着,嘶哑的一声长号,将众人的心一下子悬得老高。如布帛撕裂,发自肺腑,杜鹃啼血。满屋子的哀怨之声,久久缠绕不息。唢呐声和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各种喧嚣声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赵小蒙正迟疑中,发现了文华爷爷的眼皮已合上了。
文华回来的时候,文华爷爷已经入殓,丧事正热闹地开始半天了。在石门,死人至少要打一天一夜道场的,热闹地做一场白喜事,大伙可以放开肚皮吃,这叫吃毛肉。那是赵小蒙最逍遥自在的日子,母亲去帮忙了,家里没人管他,他肆无忌惮地在河床的灌木林中钻来钻去。如果可能,他祈愿丧事尽量延长些。但这种可能性戛然而止了。送文华爷爷上山后的这天下午,正在河边瞎逛的赵小蒙便发现了悚然的一幕。文华举着一把锄头,在前面狼狈逃窜的,便是那拖着一条瘸腿的小裁缝,像只袋鼠一般,跳跃着躲避从头而降的锄头。两人隔着丈把远,每次文华临近时,小裁缝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了过去,锄头落在地上,文华只得弯腰拾起,所以两人始终隔着不能伤其毫发的距离。文华的后边,是呼啦啦的一群劝架的人。他们后来拽住了文华。文华气得跳了起来,怒发冲冠地喊:“小瘸子,你有种给老子站住,我要挖了你的脑壳!”小裁缝立得远远的,回了文华一句,“******!”越走越远。
好长一段时间,赵小蒙都没在石门发现小裁缝的影子。以至于他觉得小裁缝是不是去了远方,或许他和其他的石门年轻人一样,选择了遥远的一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他到底去哪儿了呢?赵小蒙想,这个秘密怕只有天上这些****的卫星们知道了。文华提着锄头在石门转悠了一段时间,等不及工地老板的催促,只得重返省城去了。
这个夏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赵小蒙便有理由淡忘掉电线杆的事。可那些事,总在他以为即将淡忘的关口,重新讨嫌地冒出来。他无所事事地躺在河床的沙滩上,想想这个夏天面对卫星们所干的这些令人羞耻的事,便隐隐不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不仅头顶上的,还有地面上的,他们集体沉默地窥视着,令人脊背骨发凉。到底是哪个短命鬼拿走了河边灌木丛中的那本画册,一直是这个夏天里赵小蒙迫切想要得知的秘密。半个多月的一天傍晚,他偶然想起,那个偷拿了画册的人是否会悄悄再次光顾此地呢?他略有期待地幽灵般潜伏而至。
电线杆旁边的灌木丛中,杂草纷纷在抖动。他看到一对精赤的男女,在茂盛的草丛里翻腾。那女人凝脂一般的肉身,丰腴动人,白得晃眼,蛇一般盘绕于男人身上扭动,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沁出,夕阳下她的金发在不停抖动,伴随而来的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呻吟声。那叫声如千万只水蛭吸附于身,不知是痛苦还是哀愁。那对丰满挺拔的****,大得超乎他想象,像对金色的肉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水妖一般的腰肢随着臀部在妖娆地晃动、扭摆,他看得两眼发直,口干舌燥,想拔腿而逃,却丝毫也动不了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只见残阳如血,懒洋洋卧在水面上潺潺起伏,大半个河面已经被夕阳浸染红,半江瑟瑟。
夏夜西边最先亮起来的淡黄色光芒的启明星,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如颗巨大的卫星,悬挂于空,俯视着底下的众生万物。十三岁的赵小蒙望着这颗巨大的星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2011年7月2日于北京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