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黄州谢表
臣轼言。去岁十二月二十九日，准敕责降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1），臣已于今月一日到本州讫者。狂愚冒犯，固有常刑。仁圣矜怜，特从轻典。赦其必死，许以自新。祗服训辞（2），惟知感涕。中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3）。亲逢睿哲（4）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锧于两观（5）；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6）。岂谓尚玷散员（7），更叨（8）善地。投畀麏鼯之野（9），保全樗栎（10）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诫。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11）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12）。
【注释】
（1）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本州安置，就是不得擅离本州。不得签书公事，就是不得处理公务。
（2）祗服训辞：恭敬地服从皇帝在降责诏书中教训的言辞。
（3）误忝缙绅：误入官宦行列。这是一种自谦的说法。忝，愧。缙绅，有官职或做过官的人的代称。
（4）睿哲：圣明，用作对皇帝的尊称。
（5）两观：宫廷外悬挂法令之处。两台并列，故称两观，又称两阙，也在这里行刑。
（6）三危：神话中的仙山。
（7）尚玷散员：尚且玷污散员的名称。散员，没有实职的官员。
（8）叨：打扰。
（9）投畀麏鼯之野：投放到麏鼯出没的田野。麏鼯，动物名称。
（10）樗栎：植物名称，比喻为无用之材。
（11）多士：士子众多。
（12）无任：不胜任，无能。
谢量移汝州表
臣轼言。伏奉正月二十五日诰命，特授臣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者。稍从内迁，示不终弃。罪已甘于万死，恩实出于再生。祗服训词，惟知感涕。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念臣向者名过其实，食浮于人（1）。兄弟并窃于贤科（2），衣冠（3）或以为盛事。旋从册府，出领郡符（4）。既无片善可纪于丝毫；而以重罪当膏（5）于斧钺。虽蒙恩贷，有愧平生。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岂谓草芥之贱微，尚烦朝廷之纪录。开其恫悔，许以甄收（6）。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汤（7）德日新，尧（8）仁天覆。建原庙以安祖考，正六官而修典刑。百废具兴，多士爰集。弹冠结绶，共欣千载之逢；掩面向隅，不忍一夫之泣。故推涓滴，以及焦枯。顾惟效死之无门，杀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穷（9）。徒有此心，期于异日。臣无任。
【注释】
（1）食浮于人：空受其禄的意思。食，禄。
（2）兄弟并窃于贤科：兄弟二人都中了科举考试。
（3）衣冠：士大夫。
（4）旋从册府，出领郡符。意思是刚通过科考，就领到了出任郡县官职的印符。册府，原意为藏书之处，这里应引申为考场。
（5）膏：滋润。这里引申为“血染”之意。
（6）开其恫悔，许以甄收：使之感到痛悔，然后再选拔收用。
（7）汤：指商朝的第一位君主。
（8）尧：相传古代著名贤君。
（9）尚口乃穷：意思是说不出什么来。
答丁连州朝奉启
七年远谪（1），不知骨肉之存亡；万里生还，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飓雾，稍习蛙蛇，自疑本儋崖（2）之人，难复见鲁卫之士，而况清时雅望，令德高标（3），固以闻名而自惭，盖欲通书而未敢。
岂谓知郡朝奉（4），仁无择物，义有逢时，每怜迁客之无归，独振孤风而愈厉。固无心于集菀（5），而有力于嘘枯。远移一纸之书，何啻百朋之锡（6）？过情之誉，虽知无其实而愧于中；起废之文，犹欲借此言以华其老。穷途易感，永好难忘。
【注释】
（1）七年：从绍圣元年苏轼被贬岭表，至元符三年赦还，前后正好七年。
（2）儋崖：儋耳，属琼崖道，今海南省儋县。
（3）书信中常用的客套语。清时雅望：即清平世界，雅洁的声誉。令德高标：美好的品行，高尚的人格。
（4）朝奉：朝奉郎、朝奉大夫之省称。宋文散官之阶。不知丁连州是朝奉郎亦朝奉大夫。
（5）集菀：又作集苑。
（6）啻：止。朋：古以贝壳为货币，五贝为一串，两串为一朋。锡：同赐。
谏买浙灯状
熙宁四年正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状奏：右臣向蒙召对便殿，亲奉德音，以为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指陈得失，无有所隐者。自是以来，臣每见同列（1），未尝不为道陛下此语，非独以称颂盛德，亦欲朝廷之间如臣等辈，皆知陛下不以疏贱间（2）废其言，共献所闻，以辅成太平之功业。然窃谓空言率人（3），不如有实而人自劝，欲知陛下能受其言之实，莫如以臣试之。故臣愿以身先天下试其小者，上以补助圣明之万一，下以为贤者卜其可否，虽以此获罪，万死无悔。
臣伏见中使传宣下府市司买浙灯四千余盏，有司具实直以闻，陛下又令减价收买，见已尽数拘收，禁止私买，以须上令（4）。臣始闻之，惊愕不信，咨嗟累日。何者？窃为陛下惜此举动也。臣虽至愚，亦知陛下游心经术，动法尧舜，穷天下之嗜欲，不足以易其乐，尽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忧，而岂以灯为悦者哉。此不过以奉二宫（5）之欢，而极天下之养耳。然大孝在乎养志，百姓不可户晓，皆谓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畜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此事至小，体则甚大。凡陛下所以减价者，非欲以与此小民争此豪末（6），岂以其无用而厚费也？如知其无用，何必更索；恶其厚费，则如勿买。且内廷故事，每遇放灯，不过令内东门杂物务临时收买，数目既少，又无拘收督迫之严，费用不多，民亦无憾。故臣愿追还前命，凡悉如旧。京城百姓，不惯侵扰，因德已厚，怨鎗（7）易生，可不惧欤！可不畏欤！
近日小人妄造非语，士人有展年科场之说，商贾有京城榷酒之议，吏忧减俸，兵忧减廪。虽此数事，朝廷所决无，然至此纷纷，亦有以见陛下勤恤之德，未信于下，而有司聚敛之意，或形于民。方当责己自求，以消谗慝之口。而台官（8）又劝陛下以严刑悍吏捕而戳之，亏损圣德，莫大于此。而又重以买灯之事，使得因缘以为口实，臣实惜之。
方今百冗未除，物力凋弊，陛下纵出内帑财物，不用大司农钱，而内帑所储，孰非民力，与其平时耗于不急之用，曷若留贮以待乏绝之供。故臣愿陛下将来放灯与凡游观苑囿宴好赐予之类，皆饬（9）有司，务从俭约。顷者诏旨裁减皇族恩例（10），此实陛下至明至断，所以深计远虑，割爱为民。然窃揆（11）其间，不能无少望于陛下，惟当痛自刻损，以身先之，使知人主且犹若此，而况于吾徒哉。非惟省费，亦且弭怨。
昔唐太宗遣使往凉州讽李大亮献其名鹰，大亮不可，太宗深嘉之。诏曰：“有臣若此，朕复何忧。”明皇遣使江南采囗囗（12），汴州刺史倪若水论之，为反其使。又令益州织半臂背子、琵琶捍拔、镂牙合子等，苏许公不奉诏。李德裕在浙西，诏造银盝子妆具二十事，织绫一千匹，德裕上疏极论，亦为罢之。使陛下内之台谏有如此数人者，则买灯之事，必须力言。外之有司有如此数人者，则买灯之事，必不奉诏。陛下聪明睿圣，追迹尧舜，而群臣不以唐太宗、明皇事陛下，窃尝深咎之。臣忝备府僚，亲见其事，若又不言，臣罪大矣。陛下若赦之不诛，则臣又有非职之言大于此者，忍不为陛下尽之。若不赦，亦臣之分也。谨录奏闻，伏候敕下。
【注释】
（1）同列：共同处事的官员。
（2）间：闲置。
（3）率人：作别人的表率、楷模。
（4）以须上令：以等待上边的命令。
（5）二宫：一般指皇帝和皇后。这里指太后。
（6）豪末：指细微的小利。
（7）怨鎗：怨恨。
（8）台官：指宰相，这里指王安石。
（9）饬：通“敕”，告诫，（帝王）命令。
（10）恩例：恩惠的条例。
（11）揆：度量，估量，考察。
（12）囗囗：水鸟名，即“池鹭”。
与王庠书
轼启。远蒙差人致书问安否，辅以药物，眷意甚厚（1）。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陆盖万余里矣。罪戾远黜（2），既为亲友忧，又使此二人者，跋涉万里，比其还家，几尽此岁，此君爱我之过而重其罪也（3）。但喜比来侍奉多暇，起居佳胜。
轼罪大责薄，居此固宜（4），无足言者。瘴疠之邦（5），僵仆者相属于前（6），然亦皆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则饥饱过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7）。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
前后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风力，大略能道此意欲言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说》一篇诚哉是言也。西汉以来，以文设科而文始衰，自贾谊、司马迁，其文已不逮先秦古书，况所谓下者。文章犹尔，况其道德者乎？
若所论周勃，则恐不然。平、勃未尝一日忘汉，陆贾为之谋至矣。彼视禄、产犹几上肉，但将相和调，则大计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经营，则吕后觉悟，诛两人，而汉亡矣。
轼少时好议论，既老，涉世更变，往往悔其言之过，故乐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言而少实用。贾谊、陆贾文学，殆不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此教子弟，岂意姻亲（8）中，乃有王郎乎？
三复来贶，喜抃不已（9）。应举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试文字（10），千人一律，考官亦厌之，未必得也。知君自信不回（11），必不为时所弃也。又况得失有命，决不可移乎？勉守所学，以卒远业（12）。
相见无期，万万自重而已。人还，谨奉于启，少谢万一（13）。
【注释】
（1）眷：关怀。
（2）罪戾：罪过。
（3）比：及，等到。此君爱我之过而重其罪也，意思说，您这么过分地怜爱于我，实在使我深感罪过。重：加重。
（4）宜：应当。
（5）瘴疠：南方潮湿之地热气蒸郁而致，内病称瘴，外病称疠。
（6）僵仆：僵倒仆地而死。属：接。这句的意思是：僵倒仆地而死者接二连三。
（7）遽：迅速，陡然。
（8）姻亲：结成婚姻的亲戚。
（9）抃：鼓掌，表示欢迎。
（10）程试文字：科举考试的文章。程：格式。科考文有定式，故谓。
（11）不回：不悔，坚定不移。
（12）卒：成就。
（13）少谢万一：聊表谢意。
上神宗皇帝书
熙宁四年二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1）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2），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3）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4）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5）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6），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之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